日子在克尔三号这座巨型垃圾场里缓慢而残酷地流逝。与武相的相识,像是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云凌记忆深处最黑暗角落的一部分阴霾。
他并非每天都去找武相,那太引人注目,也会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每隔几天,他总会“恰好”在武相巡逻的某些相对固定的路线上“偶遇”,有时只是远远点头示意,有时则能短暂地交谈几句,内容从琐碎的生存技巧到偶尔提及的、关于联邦遥远星系的模糊新闻。
武相似乎也默许了这种略显刻意的“偶遇”。在这个人人自危、信任比钻石更稀有的地方,一个看起来没有恶意、甚至能聊起故乡星空的“前流放者”(武相如此认为),或许也能给他的巡逻带来一丝难得的、属于“正常人”的慰藉。
他甚至会不动声色地透露一些“蜂巢”内部最新的人员流动信息或潜在的危险区域,提醒云凌和迩杉珊避开。
这天,武相巡逻的路线穿过了一片被称为“锈铁峡谷”的区域。这里建筑更加低矮破败,层层叠叠的铁皮棚户和废弃管道如同迷宫,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燃料燃烧的刺鼻气味和排泄物的恶臭。
这里是“蜂巢”下层中的下层,居住着最赤贫、也最容易被忽视的群体。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拐角,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男人粗暴的咒骂声隐约传来。
武相脚步一顿,云凌和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迩杉珊也立刻警觉起来。
只见一个简陋的铁皮棚屋前,一个身材干瘦、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工装、脸上还带着淤青的男人,正死死抓着一个大约七八岁、同样瘦小、脸上脏兮兮的小女孩的手腕,另一只手高举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作势要打。
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脏污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却不敢大声哭喊。
“住手!”
武相低沉的声音响起,他大步上前。
那个干瘦的男人猛地转过头,看到武相身上的漆黑护甲,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但随即又被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所取代:
“警、警备队的?滚开!我教训我自己的女儿,关你屁事!”
“任何形式的暴力虐待,都违反条例。”
武相的声音不带感情,但手中的电击警棍已经抬起。
“条例?在这里讲条例?”
男人啐了一口,眼神凶狠,
“这赔钱货偷了老子的营养膏去喂隔壁那个不知死活的书呆子!老子打她是天经地义!”
“我没有偷!那是……那是李哥哥省下来给我的……”
小女孩小声抽噎着辩解,声音细若蚊蚋。
就在这时,旁边那间更加低矮、几乎快要塌掉的棚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人。
一个年轻人。
他比那个干瘦的男人更加瘦削,几乎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面色苍白,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但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制式(或许是学生制服?)的旧衣服。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本边角卷起、纸质粗糙的书。
即使如此狼狈,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眼神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没有被这里污浊空气完全侵蚀的清明和坚定。
“李叔,小云真的没偷。”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吐字清晰,
“那支营养膏,是我昨天帮‘管道维修组’干了点活,他们多给了一支,我吃不完,分给小云的。”
他看向那个叫小玲的女孩,眼神里带着温和的歉意,
“对不起,小云,给你惹麻烦了。”
然后,他转向武相,微微欠身:
“武相队长,给您添麻烦了。这事因我而起,如果要处罚,请处罚我。”
武相看着他,面罩下的目光似乎复杂了一瞬。他没有立刻回应那个年轻人,而是先一步上前,用警棍隔开了那个还想发作的干瘦男人(李叔),声音严厉:
“事实清楚,你再闹事,跟我回队部‘聊聊’。”
那个李叔显然对警备队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尤其是在面对武相这种明显“不好说话”的队长时。
他恶狠狠地瞪了年轻人和小玲一眼,骂骂咧咧地松开手,转身钻回了自己的棚屋,砰地一声关上了破烂的铁皮门。
小云哭着扑到年轻人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腿。年轻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然后再次看向武相和走过来的云凌、迩杉珊。
“谢谢你,武相队长。”他诚恳地说。
“李……星河?”
武相似乎认识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是我。”
李星河点了点头,然后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云凌和迩杉珊。云凌的形象还勉强算是个流放者,但迩杉珊的样貌和气质,让他眼中也闪过和武相初见她时一样的惊愕。
“这两位是……”
李星河礼貌地问。
“云凌,还有迩杉珊,算是……新来的。”
武相简单介绍,然后对云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离开。
但云凌没有动。他看着眼前这个名叫李星河的瘦弱年轻人,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不是在这个记忆场景里,而是在……更遥远的,仿佛来自未来的回响?
武相见云凌没走,皱了皱眉(虽然隔着面罩看不到),但也没再催促。他转向李星河,压低声音问道:
“你的伤……好点了?”
李星河摸了摸脸上的淤青,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苦涩,却依旧干净:
“好多了,皮外伤而已。谢谢队长上次给的药。”
“自己注意安全。”
武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你……还是少管点‘闲事’。”
“有些事,看见了,没法不管。”
李星河轻声说,但语气坚定。他低头看了看还抱着他腿的小玲,眼神变得柔和,
“而且,教小云认字读书,也不算‘闲事’吧?总不能让她也一辈子困在这里,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云凌的目光越过李星河的肩膀,瞥向他身后的棚屋。透过半开的破烂门板,能看到里面狭小得几乎转不开身的空间,地上铺着脏污的毯子,但墙边却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摞书籍!
那些书籍的封面五花八门,有物理、有数学、有工程学、有历史、甚至还有一些磨损严重的、似乎是关于社会学和政治理论的册子!在这个连吃饱都成问题的地方,这些书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也是这个年轻人精神世界未曾磨灭的明证。
云凌的心被触动了。在这样绝望的环境里,一个人自身难保,却还在坚持学习,甚至试图点亮另一个更弱小生命的微光……
武相似乎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一句“小心”,便示意云凌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确认周围无人后,云凌忍不住问道:
“武相队长,那个李星河……他到底是什么人?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流放者。”
武相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但或许是这些天与云凌的交谈建立起的些许信任,又或许是他自己也憋了太多无人可说的话,他最终还是低声开口了:
“李星河……他以前是联邦科技大学的学生,天体物理和工程力学双学位,成绩优异。”
武相的声音带着一丝惋惜,
“他是自愿来这里的。”
“自愿?”
云凌惊讶。
“不是你想的那种‘自愿’。”
武相的声音更低了,
“他在学校期间,组织并领导了一场声势不小的……罢工。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他家乡星球(一颗偏远的矿业殖民星)上那些被矿业公司压榨的工人,要求提高最低薪资标准、改善安全条件。”
“后来呢?”
“后来……罢工被镇压了,领头者被逮捕。联邦政府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去偏远的军事研究站‘服役’二十年,要么……来‘克尔三号’‘反思’五年。”
武相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讽刺,
“他选了后者。他说,他宁愿和‘被抛弃者’待在一起,也不愿去为那个压迫他乡亲的系统服务。”
云凌心中一震。革命者……这个词汇瞬间跳入他的脑海。
虽然李星河现在的行动看起来只是帮助一个小女孩,但他的经历、他的选择、他棚屋里的那些书籍……无不指向一个清晰的轮廓——一个在黑暗时代,尚未找到明确道路,但心中已经埋下反抗与变革火种的先驱者。
“那他在这里……”
云凌想起李星河脸上的伤和武相的提醒。
“他不安分。”
武相简单地说,
“他不止教小云认字。他还试图偷偷组织一些识字的、还有良知的流放者,搞什么‘互助小组’、‘夜间识字班’,甚至还私下里记录和传递‘蜂巢’里发生的各种不公和暴行……他认为,哪怕在这里,人也不该完全放弃希望和思考。”
武相顿了顿,
“但这很危险。警备队里有人盯着他,那些控制着水源、食物渠道的黑帮也看他不顺眼。我……能帮的很有限。”
云凌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能预见这个充满理想和勇气的年轻人的结局。在这样一座吞噬一切光明的城市里,试图点燃火把的人,往往第一个被黑暗吞噬。
李星河……这个名字,似乎在未来的某段“记忆”或“知识”里,与那场轰轰烈烈的、席卷联邦的“大革命”联系在一起,是被追认的“早期牺牲者”和“精神象征”之一。
而现在,这个未来的“象征”,还活着,还在这污浊之地艰难地呼吸、学习、并试图照亮他人。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云凌心头。他想做点什么。哪怕是在这虚假的记忆场景里,哪怕可能改变不了“真实”的历史(如果这真的是他过去记忆的投影),他也想……尝试留下一点不同的印记。
然而,命运(或者说,这个创伤记忆场景的固有逻辑)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几天后,当云凌再次“偶遇”武相,并下意识地走向“锈铁峡谷”区域,希望能再“偶遇”一次李星河和小玲时——
还未靠近那片熟悉的棚户区,一种不祥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已经弥漫开来。
空气中飘荡着比平日更加浓烈的血腥味和焦臭味。
原本就狭窄污浊的街道上,聚集了不少麻木或带着病态兴奋的流放者,他们围成半个圈,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
云凌和武相的心同时一紧,快步挤了过去。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幅足以让任何尚有良知的人心脏骤停的景象——
就在李星河那间低矮的棚屋前,那根歪斜的、用来悬挂破烂照明灯的铁杆(如果那能叫路灯的话)上……
一具瘦削的、布满新鲜鞭痕和烧伤痕迹的尸体,被粗糙的绳索吊着脖子,悬在半空。
尸体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但依稀能辨认出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制服。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但云凌和武相都瞬间认出了那身形。
李星河。
在尸体下方,瘫坐着那个名叫小云的小女孩。她脸上不再是脏污,而是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而不停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几本被踩踏撕烂、沾满泥污的书——正是李星河棚屋里的那些。
而在不远处,那个干瘦的男人——小玲的“父亲”王叔,正靠在自家棚屋门口,手里拿着半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劣质酒,眼神浑浊,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解气的扭曲笑容?仿佛吊死一个“不安分”的邻居,是一件值得庆祝、能让他在这地狱里稍微“挺直腰杆”的事情。
四周的人群沉默着,或麻木,或畏惧,或幸灾乐祸。没有人上前,没有人说话。
武相的身体僵硬得如同铁铸,面罩下的呼吸声粗重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警棍,指节发白,但最终,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具悬吊的尸体,还有那个哭泣的小女孩,以及那个畜生般的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几天前,那个还在温和地教小女孩认字、眼神清明、棚屋里堆满书籍的年轻革命者……
几天后,就这样被像垃圾一样吊死在了路灯上。
而原因,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不安分”,因为他试图在这片绝望中保留一丝人性的光,因为他碍了某些人的眼,或者……仅仅是因为,那个畜生父亲需要一个发泄和向黑帮“表忠心”的替罪羊?
历史……或者说,这残酷记忆场景的走向,以一种最冰冷、最直接的方式,碾碎了云凌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或许能改变什么”的奢望。
先驱者倒在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火焰尚未点燃,便已熄灭。
留给世界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一个哭泣的孤儿,几本被践踏的书籍,和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云凌站在那里,看着那晃动的尸体,看着哭泣的小玲,看着武相那压抑着巨大愤怒和悲哀的背影,再看向周围那些麻木或残忍的面孔……
他终于无比真切地、刻骨铭心地理解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对“克尔三号”、对地球联邦旧时代最深沉的恐惧与憎恨,究竟源自何处。
不仅仅是自身的苦难。
更是因为,他亲眼目睹过,美好如何被践踏,理想如何被扼杀,善良如何被吞噬,而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轻易,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这就是宇宙的法则。
而这份记忆,这份创伤,或许正是驱动着他在泰拉那片同样苦难深重的大地上,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试图“守护”与“改变”之路的……最原始的动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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