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河的死，如同一块沉重的铅，压在了云凌和武相的心头，也给这片本就阴暗的记忆场景蒙上了一层更厚的绝望阴影。云凌有好几天没有主动去找武相，他需要时间消化那残酷景象带来的冲击，以及内心深处对“无法改变”的无力感的愤怒。
迩杉珊也罕见地没有毒舌，只是默默地陪伴在他身边，数据流的眼眸偶尔扫过他那紧锁的眉头，不知在计算着什么。
直到大约一周后，云凌调整好心态，再次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垃圾堆卸货区附近“偶遇”了武相。
武相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疲惫，漆黑的护甲上甚至多了几道新鲜的划痕和焦黑的印记。
但他那双透过面罩的眼神，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近乎决绝的光芒。
“云凌，”
他主动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有件事，想请你……帮我留意一下。”
云凌心中一凛：
“武相队长，您说。”
武相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确定没有耳目，才压低声音，凑近了些：
“我盯上了一个‘窝点’。”
“窝点？”
“人口贩卖。”
武相的声音里透出冰冷的寒意，
“专门挑那些相对健康、年轻的流放者下手，尤其是女人和孩子。用各种手段——诱骗、绑架、甚至直接从他们那帮畜生‘亲戚’手里‘买’——弄到手后，再通过秘密渠道运出‘蜂巢’，卖给外面的黑市，或者……更糟的地方。”
云凌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想起了武相原本的“结局”！就是在调查和阻止人口贩卖的过程中……
“武相队长！”
云凌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和恐慌，
“这太危险了！那些人敢做这种生意，背后肯定有势力，甚至可能……和警备队内部都有勾结！您一个人……”
武相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面罩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但随即，那叹息化为了更加坚定的语气。
“我知道危险。”
武相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在这里待了七年，看过太多。饥饿、疾病、互相残杀……这些或许是环境所迫，是绝望下的疯狂。但有组织地、系统性地将同类当作货物一样买卖、剥夺他们最后一点身为人的尊严和选择……这是纯粹的、不可饶恕的邪恶。”
他转过头，面罩的镜片仿佛反射着远处“蜂巢”那扭曲的轮廓，又仿佛穿透了它，看向了更深邃的地方。
“云凌，你知道克尔三号为什么存在吗？”他没等云凌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联邦政府需要这么一个地方，来‘处理’掉他们不想要的麻烦，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反抗’、‘不安分’、‘理想主义’的下场。这里不仅是垃圾场，更是一个巨大的、活生生的警告。”
“但是……”
武相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仿佛岩浆般炽热的力量，
“如果连我们这些身处警告之中的人，都选择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对眼皮底下的邪恶视而不见，只求自己能苟活下去……那这个警告，就真的赢了。我们，也就真的成了他们想要的、那种麻木不仁、只知顺从或自相残杀的……‘垃圾’。”
他看向云凌，目光穿透面罩，似乎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真正的猛士，不在于他拥有多强的力量，而在于他是否敢于面对生活中的邪恶与污秽，并与之对抗，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云凌耳边炸响！它不仅仅是对眼前事件的宣言，更像是对武相自身信念的最终诠释，也隐隐刺痛了云凌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关于勇气，关于选择，关于在绝境中是否还要坚持那份或许无用的“正义感”。
“可是……”
云凌还想再劝，他知道结局，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敬的人走向注定的死亡。
“没有可是。”
武相斩钉截铁，
“我已经摸到了他们的一条运输线，就在‘蜂巢’东区最深处的废弃冷却管道网络里。明天晚上，他们会有一批‘新货’交接。这是我的机会，也是我的责任。”
他拍了拍云凌的肩膀（这个动作带着沉重的分量）：
“我不是要你参与。只是……如果我回不来，或者发生了什么……希望你能帮我……照看一下小云那孩子，如果可能的话。还有……如果以后有机会离开这里，告诉外面的人，克尔三号里，不全是野兽，也有……试图反抗过的人。”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云凌一眼，然后转身，迈着比以往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决绝的步伐，消失在堆积如山的垃圾阴影中。
云凌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他知道，历史（或者说这个记忆场景的固有轨迹）的车轮，已经轰然转动，而他，似乎无力阻止。
“笨蛋宿主，”
迩杉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数据流的眼眸注视着武相消失的方向，
“他的‘命运线’在这个场景里，纠错率低于1.2%。强行介入，可能会引发场景崩溃，让你的意识彻底迷失。”
“我知道……”
云凌的声音干涩，
“但我不能……就这么看着……”
他猛地转身，抓住迩杉珊的手（她的手臂触感冰凉而稳定）：
“迩杉珊！帮我！我们……偷偷跟着他！不介入，只是……看着！如果……如果最后真的……至少，我们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也许能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收敛遗体……”
他的眼中充满了恳求，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对“见证”和“不缺席”的执着。
迩杉珊静静地看着他，数据流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焦急的脸庞。片刻后，她轻轻抽回手，侧马尾的红发晃了晃：
“……麻烦。能量消耗要算在你头上。还有，如果被‘场景纠错机制’发现，本系统可不一定保得住你。”
这算是……答应了。
云凌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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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深夜，“蜂巢”东区深处。
这里是连最凶悍的流放者都很少涉足的禁区。巨大的、早已停止运转的冷却管道如同巨兽的尸骸，横七竖八地交叠在黑暗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水垢味、锈蚀味和某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云凌和迩杉珊如同两道幽灵，借助迩杉珊的精准环境扫描和能量遮蔽（消耗巨大），悄无声息地潜行在管道的阴影里，远远地跟随着前方那个同样小心翼翼、却目标明确的漆黑身影——武相。
交易似乎已经发生了，或者被武相提前破坏了。他们听到了隐约的、压抑的惊呼和打斗声从前方的管道交汇处传来，但很快就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武相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向下倾斜的、巨大的管道断裂口后面。
云凌和迩杉珊对视一眼，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当他们终于抵达那个断裂口边缘，向下望去时——
下面是一个被废弃管道半包围着的、天然形成的巨大抛石坑。坑底布满了尖锐的碎石和工业废料。
而就在坑底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武相。
他的面罩碎裂了一半，露出下面苍白染血的脸颊。那身漆黑的护甲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刀砍、钝器重击、甚至还有能量武器灼烧的焦痕！几根断裂的管道钢筋穿透了他的腹部和腿部，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上，鲜血浸透了身下的碎石，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暗红。
他还没有死。
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破碎的面罩下，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涌出。他的眼睛，透过碎裂的面罩镜片，怔怔地望着上方——
抛石坑的上方，没有被“蜂巢”完全遮蔽，露出一片相对开阔的、浑浊却依旧能看见点点星光的夜空。
星河。
微弱的光芒，洒在他渐渐失去神采的瞳孔里。
云凌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怒火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忘记了迩杉珊的警告，忘记了自己身处记忆场景，忘记了一切！他猛地就要冲下去！
“宿主！冷静！”
迩杉珊一把拉住了他，数据流的眼眸中闪烁着剧烈的警报光芒，
“下面有残留能量陷阱！而且他的生命体征正在急速衰竭，你下去也……”
就在这时，坑底的武相，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望向了云凌和迩杉珊藏身的方向。
他看到了他们。
破碎的面罩下，那染血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仿佛是一个……释然的、带着歉意的微笑。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遥远的星河，用几乎听不见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冷漠的宇宙，发出最后的叩问：
“如果……如果……人人平等……人人……幸福快乐的社会……”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
“真正……能实现……”
“该……多好啊……”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的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也开始迅速黯淡，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一刻——
“能实现！！！！”
一声撕心裂肺的、混合着无尽悲痛、不甘、以及某种近乎信念咆哮的吼声，从坑顶骤然爆发！
云凌挣脱了迩杉珊的手，他没有冲下去，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坑底那个即将熄灭的生命，朝着这片绝望的记忆，朝着自己灵魂深处最痛的伤疤，吼出了他来自“未来”的见证：
“武相！！听着！！那样的社会，能实现！！它真的实现了！！”
他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无比用力，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对方的灵魂：
“就在未来！在你牺牲之后！会有无数像你、像李星河一样的人站出来！会有一场席卷整个联邦的大革命！腐朽的旧政府会被推翻！压迫人民的财阀和官僚会被清算！！”
“他们会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叫地球人民民主联邦！没有皇帝！没有贵族！没有把人当垃圾的流放地！”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孩子们都能上学读书！像小云那样的孩子，不会再因为饥饿和家暴哭泣！像李星河那样的理想者，可以自由地研究星空，为社会做贡献，而不用害怕被吊死在路灯上！！”
“工人有自己的工会，农民有自己的土地，科学家受到尊重，艺术家可以自由创作！医疗保障普及到每一个人，没有人会因为看不起病而等死！”
“星空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而是人类共同探索的家园！就像我们聊过的仙女座星系、三角星系……那里都会建起新的城市，住着自由幸福的人们！”
云凌的声音在空旷的抛石坑里回荡，带着哭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描绘着一个对此刻的武相而言，如同天堂般遥远而美好的图景。
坑底，武相那即将彻底黯淡的瞳孔，在听到这些话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丝难以置信的、混合着震撼、渴望、以及……最终释然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在他眼中重新亮起！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
他努力地、努力地，将目光再次投向坑顶的云凌，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云凌看到了。
看到了他眼中那最后的光芒，看到了他嘴角那抹缓缓绽放的、无比安详、无比满足、甚至带着一丝骄傲的……微笑。
仿佛一个在漫长黑暗跋涉的旅人，终于在生命的尽头，听到了来自彼岸的、确切的福音。
仿佛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牺牲，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片星河的倒影中，然后，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
胸膛，最后一次起伏，归于平静。
脸上，却依旧带着那抹了无遗憾的、平静的微笑。
他走了。
在听闻了一个来自“未来”的、关于“人人平等、人人幸福”的美丽承诺后，微笑着，凝视着星河，安然瞑目。
云凌瘫坐在坑边，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知道，武相听懂了，也相信了。哪怕那只是他临终前听到的一个“故事”，但那故事里描绘的光明，足以照亮他通往黑暗的最后路程，让他走得……不那么孤独，不那么绝望。
迩杉珊默默站在他身边，数据流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坑底安息的武相，又看了看痛哭的云凌。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放在了云凌颤抖的肩上。
周围的黑暗依旧浓重，远处的“蜂巢”依旧如同沉默的巨兽。
但在这个被遗忘的抛石坑里，一个好人死去了，一个关于未来的希望被播下了。
而云凌心中，那份想要“改变”、想要“守护”、想要让武相和李星河们的牺牲“值得”的火焰，从未像此刻这般，燃烧得如此炽烈，如此清晰。
这记忆的创伤，这失去的痛楚，将不再仅仅是恐惧的源头。
它将化为燃料，化为基石，推动着他在现实（泰拉）的道路上，继续前行，直至……那“人人平等、人人幸福”的光明，真正照进他所在的每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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