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回归缓慢而沉重,如同从最深的海底浮向水面,每一次“上浮”都伴随着记忆碎片带来的刺痛和身体反馈的、无处不在的虚弱感。
首先恢复的是模糊的感官——消毒水的气味,医疗仪器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身下柔软床铺的触感,还有……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渴。
云凌的眼睫颤动,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先是模糊的光斑,逐渐凝聚成熟悉的天花板——巴别塔医疗部,高级监护病房。柔和的光线透过观察窗洒落,空气比他记忆中“克尔三号”要干净、冰冷得多,却也……真实得多。
他还活着。或者说,他的意识,终于从那个差点将他彻底吞噬的创伤记忆深渊中,挣脱了出来。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传来一阵麻木和迟滞,但至少能感觉到神经的连接。全身各处依旧传来清晰的钝痛,尤其是胸腔和左臂,那是与杜卡雷战斗留下的“馈赠”。
而更直观的代价——他微微偏头,便能看见自己垂落在枕边的一缕头发,不再是记忆场景中暂时恢复的黑色,而是那刺眼的、仿佛凝结了生命精华流逝的雪白。
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溯,不仅仅是“克尔三号”的绝望与战斗,更有最后时刻混沌中的拥抱、哼唱、以及特蕾西娅那温暖而坚定的牵引……
“迩杉珊……”
他下意识地在意识中呼唤,声音虚弱。
没有回应。
以往,无论他状态如何,那个带着点电子质感、或毒舌或别扭的声音,总会第一时间响起,哪怕只是简短地汇报一下他的生理数据。
但此刻,意识深处一片寂静。
只有一种微弱的、近乎沉睡的“存在感”,如同一颗耗尽能量、进入深度休眠的星辰,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他能感觉到迩杉珊还在,那份奇特的连接并未消失,但她似乎陷入了极深的、自我修复的沉眠之中。
是“克尔三号”场景中的暴走和最后抵抗“纠错机制”消耗过大?还是那场失控触及了她更核心的创伤,需要时间平复?
云凌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担忧,也有一种奇异的……平静。至少,她还在,而且似乎暂时“安全”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特蕾西娅端着一杯温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换下了战斗时的衣裙,穿着一身朴素的便装,粉白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深沉的光芒。
那光芒中有关切,有探究,有震撼,还有一种……仿佛洞悉了巨大秘密后的凝重与了然。
她看到云凌睁开的眼睛,脚步微微一顿,随即露出一抹温柔而真实的微笑,快步走到床边。
“你醒了。”
她的声音如同春风,带着能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她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小心地扶起云凌,让他能靠坐在床头,然后才将温水递到他唇边,
“慢点喝。”
温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云凌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特蕾西娅脸上。他能感觉到,她的眼神与以往有些不同。
特蕾西娅等他喝了几口水,才缓缓放下杯子。她没有立刻询问伤势,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治疗或任务的事情。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双仿佛盛满了星空与智慧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云凌。
病房内陷入了一阵奇异的安静。只有仪器的滴答声。
良久,特蕾西娅才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直指核心:
“云凌……我‘看到’了。”
她没有说看到了什么。但云凌瞬间就明白了。在他意识陷入最深混沌、与迩杉珊互相依偎、被特蕾西娅拉回的过程中,这位拥有特殊力量的萨卡兹魔王,恐怕不止是充当了“锚点”和“牵引索”。
她很可能,窥见了他意识深处某些最本质的、无法完全掩藏的东西——关于“克尔三号”,关于那场“大革命”,关于“地球人民民主联邦”,甚至……关于他自身那“零源石”、“异界来客”的本质。
那些他编织的“失忆前文明遗民”和“模糊预知”的谎言,在特蕾西娅可能看到的那些真实记忆碎片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云凌没有否认,也没有惊慌。经历了“克尔三号”的记忆风暴,经历了与武相、李星河的相遇与永别,经历了迩杉珊的暴走与最终的相互依偎……他忽然觉得,有些秘密,或许不再需要死死捂住。
至少,面对眼前这位用温暖和生命守护着他人、甚至不惜冒险深入他意识混沌救他回来的特蕾西娅殿下,他不想再用谎言去回应那份真诚的关切与付出。
他沉默着,算是默认。
特蕾西娅也没有追问细节。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片刻后,她重新抬起眼,问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蕴含了无尽向往与沉重的问题:
“云凌,在你来的那个世界……没有矿石病,对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又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想听对方亲口证实。
云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看着特蕾西娅眼中那复杂的光芒——那里有对泰拉这片大地无尽苦难的深切体会,有对感染者命运的不忍与抗争,也有对一个“没有源石诅咒”的世界的、最本能的渴望。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虚弱和某种情绪而有些干涩:
“是的,殿下。在我的故乡……没有矿石病。没有源石,没有感染,人们不会因为触碰一块石头就染上不治之症,不会因为病症而被恐惧、被歧视、被放逐……”
他说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了“克尔三号”的景象——那虽然与矿石病无关,却同样吞噬人性、制造无尽苦难的绝望之地。
特蕾西娅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那是一种听到了梦寐以求之事的、纯粹的光芒。
但很快,那光芒又黯淡了一些,因为她看到了云凌脸上那并非全然庆幸、反而带着沉重回忆的神色。
“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世界吧?”
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
云凌沉默了更久。他望着窗外巴别塔移动时掠过的、泰拉那独特而苍凉的天空,仿佛在眺望另一个时空。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苦涩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对“故乡”的复杂情感,有对“克尔三号”惨剧的沉痛,也有对武相、李星河等逝者的追忆。
“殿下,”
他开口,声音平静,却仿佛承载着跨越两个世界的重量,
“那个世界……没有矿石病。”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
“但是,有压迫,有不公,有战争,有流放地,有将人当作实验品的疯狂科学家,有为了理想而死在黎明前的先驱者,也有为了保护他人而燃尽自己的……猛士。”
他看向特蕾西娅,眼神坦然而深邃:
“有黑暗与绝望,却也有……光明与希望。”
“总的来说……”
他最终给出了那个或许让特蕾西娅既感到失望、又感到某种奇异释然的答案:
“便是光明与黑暗……并存吧。”
“就像……这里一样。”
他没有说哪个世界更好。因为没有完美的世界。泰拉有矿石病这样的天灾和由此衍生的人祸,地球(或者说他记忆中的地球联邦时代)也有其自身的、源于人性与制度的深层痼疾。
特蕾西娅静静地听着,眼中的光芒几度变幻,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的理解和……共鸣。
她明白了。
云凌来自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没有源石诅咒的世界。但那并不意味着那就是天堂。那里同样有需要抗争的苦难,有需要守护的微光,有需要铭记的牺牲。
这并没有让她感到幻灭,反而让她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跨越世界的亲切感。
原来,无论在哪个星空下,生命的挣扎、对美好的追求、对不公的反抗、以及那些闪耀在黑暗中的勇气与温柔……都是相通的。
“光明与黑暗……并存……”
特蕾西娅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在咀嚼其中的深意。她看着云凌那苍白的脸庞和雪白的头发,看着他眼中那份经历了两个世界苦难沉淀下来的、复杂而坚韧的光芒,心中某个地方被深深触动了。
他没有因为来自“更好的世界”而高高在上,也没有因为泰拉的苦难而绝望麻木。他选择了介入,选择了战斗,选择了守护,甚至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份认知,让她对云凌的信任与尊敬,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云凌。”
特蕾西娅最终露出一个温柔而释然的微笑,
“也谢谢你……愿意为了这片‘光明与黑暗并存’的土地,还有土地上的人们,战斗至此。”
她没有再多问。有些秘密,知道轮廓便已足够。重要的是,知道眼前这个人,他的本质,他的选择,他愿意为何而战。
云凌也回以微笑,尽管依旧疲惫,却比之前轻松了许多。有些负担,分享出去,哪怕只是一部分,也会让人感觉不再那么孤独。
就在这时,特蕾西娅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柔和地看向云凌的额头(或者说,意识深处),轻声问道:
“那位……迩杉珊小姐,她还好吗?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很微弱,但很稳定。”
云凌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她消耗很大,陷入了深度沉眠。但……应该没事。谢谢您,殿下,不仅救了我,也……”
他想说“也包容了迩杉珊的异常”,但没有说出口。
特蕾西娅了然地点点头:
“她对你很重要。我能感觉到你们之间那种……独特的联系。等她醒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一定告诉我。”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和理解在空气中流淌。
“好好休息吧,云凌。”
特蕾西娅站起身,轻轻为他掖了掖被角,
“凯尔希医生说你还需要很长时间恢复。不要着急,巴别塔……我们,会等你。”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温暖而坚定:
“无论你来自何方,现在,你都是我们的一员。欢迎……回家。”
门轻轻关上。
云凌独自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感受着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但心中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秘密揭开了一角,却没有引来恐惧或排斥,反而收获了更深的理解与接纳。
迩杉珊在沉睡,但联系仍在。
泰拉的道路依旧漫长而艰险,但至少,他不再是孤独的异乡客。
而故乡……那个光明与黑暗并存的世界,连同“克尔三号”的惨痛记忆和武相最后的微笑,都将化为他前行路上,永不磨灭的底色与动力。
他缓缓闭上眼睛,意识沉入那片宁静的黑暗。
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淡淡的、疲惫的安宁,和对未来的、模糊却坚定的期待。
系统空间的一角,那颗代表迩杉珊的“星辰”,依旧静静悬浮,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光,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苏醒。
而关于红发、《火星谣》、以及两个世界更深层的联系……这些谜团,或许要等到她醒来,才能慢慢揭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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