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巴别塔医疗部的走廊安静得只剩下维生设备低沉的嗡鸣与偶尔巡逻干员极轻的脚步声。云凌的身体在药物和深度疲惫的作用下，陷入了真正的、不带梦魇侵扰的沉睡。
然而，他的意识，或者说，他那经历了双重世界记忆冲刷、又刚刚得到部分接纳与安宁的灵魂，似乎被牵引着，再次滑向了某个熟悉的维度。
没有挣扎，没有混沌，只有一种水到渠成般的“下坠”感。
然后，脚下触及了坚实的“地面”——那并非实体，而是一种感知。
纯白。无边无际的、吸收一切杂音的纯白。
漆黑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长桌，以及桌旁那位永远优雅从容、品着似乎永远不会冷却的茶的艾姆先生。
又一次，纯白之境。
云凌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艾姆先生对面。与上一次重伤后的虚弱茫然，以及更早之前的激动质问不同，这一次，他的意识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沉淀后的锐利。
他看着艾姆先生，看着对方那温和却永远难以捉摸的笑容，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克尔三号”的抛石坑、武相临终的喃喃、李星河棚屋里的书籍、以及……特蕾西娅那句“光明与黑暗并存”。
这一次，他没有等待艾姆先生开口。
“艾姆先生。”
云凌的声音直接响起，在这片纯白中清晰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质问，
“您还记得吗？”
艾姆先生放下茶杯的动作似乎顿了零点一秒，他抬起眼，看向云凌，那双仿佛蕴含着宇宙星辰的眼眸依旧深邃：
“记得什么，云凌先生？”
“记得大革命！”
云凌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要用目光凿开对方完美的表象，
“记得那些为了‘人人平等、人人幸福’的口号，前赴后继、倒在黎明前的人！记得武相！记得李星河！记得千千万万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可爱的、可敬的人！”
他的声音并不激动，却蕴含着一种沉重的、来自亲身“经历”（记忆场景）和情感共鸣的力量。
“您给了我这个‘旁观者’的考验，让我看到了他们的挣扎，他们的牺牲，他们的……绝望与希望。那么您呢？您这位超然的存在，您还记得他们吗？还是说，对您而言，那只是一段有趣的‘历史数据’，或者……一场成功的‘实验’？”
空气仿佛凝固了。
艾姆先生脸上那永恒不变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那笑容并未消失，却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僵硬在那里。
而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理性光芒、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在听到“武相”、“李星河”、“可爱的、可敬的人”这些名字和词语时，骤然暗淡了下去。
不是愤怒，不是被冒犯，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从时光长河最深处翻涌上来的、混合着缅怀、痛楚、骄傲与无尽遗憾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那双眼眸中的星辰。
纯白空间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情绪的波动，微微震颤了一下。
良久，艾姆先生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回避云凌的目光，反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真实重量的语气，缓缓开口：
“我当然记得。”
他的声音不再平滑如丝绸，而是带上了一丝沙哑，一丝属于“人”的沧桑感。
“我怎么会不记得……”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凌，投向了更加遥远、更加真实的过去。
“即使在当时……我还没有进行‘永生技术’的改造，还只是一个靠着尖端医疗技术勉强维系、垂垂老矣、被旧政府既忌惮又不得不供着的‘老古董’。”
艾姆先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诉说一个久远的秘密，
“他们害怕我的影响力，害怕我那些‘不合时宜’的理念，更害怕我手中掌握的部分技术和资源。”
“所以，在一次精心策划的‘突发健康危机’后，我被官方宣布‘猝死’。实际上……是被秘密软禁了起来。切断了一切对外联系，隔绝在某个绝对保密的疗养设施里，只能通过极其有限的、被严格过滤的渠道，了解外界的只言片语。”
他顿了顿，眼中那暗淡的光芒里，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冷意，但很快又化为更深的柔软：
“我以为……我的时代结束了，我的理想，或许也要随之埋葬。”
“但是……”
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混合了无尽感慨与欣慰的、骄傲的微笑。
“这些争气的孩子们……”
“他们没有忘记。他们没有放弃。”
“即使失去了我的直接指引，即使面临比我那时更加严酷百倍的镇压和污蔑……他们依然，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勇气和牺牲，一点一点地，将星星之火，燃成了燎原之势。”
“他们完成了……我毕生希望他们去完成的事。”
艾姆先生的声音里有颤抖，那不是虚弱，而是情感的激荡。
“武相那样的基层坚守者……李星河那样的知识火种传播者……还有无数在工厂、在田间、在街头、在每一个黑暗角落里默默抗争、传递信念的普通人……”
“他们用血肉之躯，铺就了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他看向云凌，眼中那暗淡的光芒里，此刻燃烧着一种灼热的、属于“人”的温度：
“我为他们感到无上的骄傲。真的。”
然而，这份骄傲的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下一秒，无边的、沉甸甸的悲哀，如同潮水般重新淹没了他。
“只是……”
艾姆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牺牲的……太多了。”
“武相……李星河……还有太多、太多……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孩子们……”
“他们本可以活得更久，看到阳光，享受他们亲手创造的、那个更加公平美好的世界……但他们把机会，留给了后来者。”
“每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即使隔着重重封锁，我的心……”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那总是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一瞬，显露出一种深藏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心痛。
云凌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眼前的艾姆先生……不再是那个神秘莫测、高高在上、仿佛游戏人间的超然观察者！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过去、有情感、有遗憾、有骄傲的“人”！而且是那个真正的、领导了地球联邦旧政府时代早期反抗侵略的战争、甚至可能亲自播下了大革命种子的“艾姆先生”本人！他并非后来才出现的、某个继承名号或力量的仿冒者！
“您……您真的就是……”
云凌的声音有些颤抖。
艾姆先生重新睁开眼，眼中的悲哀尚未完全褪去，但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平静。他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了云凌的猜测。
“那么久的过去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再次变得悠远，
“我选择了这条……漫长的道路，以这种方式继续‘观察’和……偶尔‘介入’。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快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我’了。”
他看着云凌，眼神复杂：
“直到遇到你，云凌。你的出现，你的选择，你在‘克尔三号’的经历，尤其是……你对着武相喊出的那些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封存太久的一些……‘人性’的部分。”
他站起身，走到纯白空间的“边缘”，望着那片虚无，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你说得对，云凌。光明与黑暗并存。过去是，现在是，未来……恐怕也是。我们能做的，或许就是尽力让光明多一些，让像武相、李星河那样的牺牲……值得一些。”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云凌，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笑容，但这一次，云凌能清楚地看到那笑容下面，沉淀着的厚重情感。
“你做得很好，云凌。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不仅是在泰拉，也在……面对你自己的过去。”
艾姆先生走回桌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基于你出色的表现，以及你唤起的……我的一些‘旧日情怀’。”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又有一份郑重，
“我决定，提前兑现一部分‘奖励’，或者说……给你一个小小的‘奇迹’。”
“奇迹？”
云凌一怔。
“嗯，一个……或许能稍微弥补一点点遗憾，让某些牺牲显得不那么冰冷的‘奇迹’。”
艾姆先生没有详细说明，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不过，领取‘奇迹’需要一点时间和……契机。在那之前……”
他忽然抬手，对着云凌轻轻一挥。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包裹了云凌的意识。
“你该回去了，云凌。泰拉的故事，还有很长的篇章需要你去书写。而我们……未来或许还有机会，在不同的‘舞台’上再见。”
艾姆先生的声音逐渐远去，纯白的空间开始扭曲、模糊。
“记住，无论面对怎样的黑暗，你心中的光，和你所连接的那些光……从未熄灭。”
“现在，去吧。”
最后的话语落下，云凌感到自己的意识被猛地“推出”了纯白之境！
眼前一黑，随即是医疗部病房熟悉的天花板，耳边是仪器平稳的滴答声。
他猛地睁开眼，胸膛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刚才的对话……是真的吗？艾姆先生的身份……那个“奇迹”……
无数的疑问和震撼在脑海中盘旋。
但有一点无比清晰——
艾姆先生，那位传说中的存在，并非冷酷的棋手或神明。他是一个有着炽热理想、深沉情感、并为曾经的牺牲而真切痛心的……先驱者与守望者。
而他允诺的“奇迹”……
云凌望向窗外泰拉的夜空，心中悄然升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期待。
无论那是什么，至少他知道，在这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上，他并非孤身一人。过去与现在的光，或许终将以某种方式，交织在一起，照亮前路。
他缓缓闭上眼，这一次，沉入的睡眠，带着一丝未解的谜题，却也带着一份更加坚实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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