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的粮草进陈仓城时，天刚擦黑。庞统站在西门内的土台上等，听见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先看见的是粮车旁插着的“赵”字旗——旗角磨破了边，该是从斜谷绕路时被树枝刮的。
“军师。”赵云翻身下马，甲胄上还沾着露水，他往身后指了指，二十辆粮车正挨着城门往里挤，“斜谷的雾比预想的大，绕山坳时耽误了半日，没误事吧？”
“没误。”庞统往下走，脚刚沾地，就闻见粮车里飘来的麦香——是新收的冬麦，比郝昭藏的陈粟米好闻多了。他拍了拍赵云的胳膊，老将军手上的茧子蹭得他掌心发糙，“张合退到郿县就不动了，料是在等咱们粮尽，如今粮草到了，他该坐不住了。”
赵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我在路上遇着魏延的斥候，说他在渭水窄滩缴了不少战马？”
“两千匹，够编个骑营了。”庞统话刚落，就见姜维从粮车后钻出来，手里还捧着个陶罐，罐口飘着油香。
“军师，赵将军，”姜维把陶罐递过来，“这是从斜谷农户那买的菜籽油，炖肉香得很！”
赵云接过来揭了盖，果然香得人直咽口水。城门口的兵卒听见动静，都偷偷往这边瞟——打了半月仗，嘴里早淡出鸟了，闻着油香，连腿都挪不动了。
可庞统没接话，反而皱了眉。他往粮车后看，二十辆车里，有五辆看着比别的矮些，车辕压得却不沉。他走过去掀开车帘，底下铺着层麦麸，麦麸下竟是些干草。
“这是……”他转头看赵云。
老将军脸上的笑淡了些，低声道：“祁山的粮只运到了一半。”
庞统心里咯噔一下。
“诸葛亮在成都来了信，”赵云从怀里摸出封信，纸角都磨软了，“南中那边起了乱子，孟获的儿子带了些人闹得凶，成都得留粮防着，第二批粮草怕是要晚十日才能到。”
城门口的风忽然凉了。姜维捧着陶罐的手顿在半空，油香飘在风里，竟没刚才那么诱人了。马岱刚从渡口回来，听见这话，脸也沉了：“十日？咱们现在的粮看着多，可五千兵卒，加俘虏，撑死够吃七日的。”
庞统没说话，转身往土台上走。城砖缝里的血迹干成了黑褐色，被风一吹，好像要往下掉渣。他往郿县的方向看，夜色里什么都看不见，可总觉得张合就在那边盯着，像头饿狼，就等他们粮袋空了扑上来。
“赵将军，”庞统忽然回头，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你带的护粮队有多少人？”
“三千。”
“够了。”庞统指尖往城墙上一点，“今夜三更，你带护粮队原路返回，别回斜谷，去郿县东边的山道上扎营。营寨要扎得显眼，让张合的斥候能看见。”
赵云愣了愣：“军师是想……”
“让他以为咱们要退。”庞统打断他，“你在山道上多插些旗帜，再烧两堆篝火，夜里看着像有万人。张合见咱们往回撤，定会带兵来追——他带的是骑兵，山道窄，追得急了，必乱。”
马岱眼睛亮了：“军师是想设伏？”
“不止。”庞统往粮车那边走，手指在装干草的车辕上敲了敲，“姜维，你带五百人，把这五车干草卸了，换成沙土。再把菜籽油倒些在沙土上，藏在城西门的暗巷里。”
姜维没多问，抱着陶罐就去了。老将军当年在赤壁献连环计，也是这般藏着话，最后总能让人惊掉下巴。
三更时，赵云带着护粮队悄没声地出了城。庞统站在城楼上看，老将军的队伍走得极慢，火把摇摇晃晃的，故意把影子拉得老长，在夜色里看着真像有万人。
天快亮时，斥候果然来报：“军师，张合动了！带了两万骑兵出郿县，正追着赵将军往山道去！”
庞统笑了笑，往城下喊：“马岱，带三千人去山道北口接应赵将军，记住，只许败，不许胜，把张合往陈仓这边引！”
马岱领命去了。姜维从暗巷里钻出来，脸上沾着灰：“军师，沙土都备好咧！油也洒了，就等魏兵来！”
辰时刚过，城西忽然传来马蹄声。张合的骑兵果然追来了——赵云的护粮队“败”得狼狈，火把扔了一路，连旗帜都丢了两面，张合追得急，骑兵挤在窄道里，队伍拉得老长。
“放箭！”城楼上的亲兵喊了声，蜀军的箭“嗖嗖”往下射，魏兵前队的人栽了几个，后面的却还往前冲——张合在马上挥着刀喊：“陈仓粮尽！蜀军要逃！拿下陈仓，赏百金！”
魏兵红了眼，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城门冲。城门口的蜀军“慌慌张张”地退，连城门都没关严，留了道缝。
张合一马当先冲在最前，看见城门缝时眼睛都亮了——只要冲进去，陈仓就是他的了！他催着马往里钻，马蹄刚踏进城门洞，忽然听见“轰隆”一声。
是姜维从暗巷里推了辆沙土车出来，车辕撞在魏兵的马腿上，车翻了，沙土混着菜籽油“哗啦”洒了一地。魏兵的马蹄踩在油沙土上，“哧溜”就滑倒了，前队的人撞在后队的人身上，转眼就堆成了堆。
“点火！”庞统在城楼上喊。
火箭“嗖嗖”往下射，油沙土遇火就燃，“腾”地起了道火墙，把魏兵的队伍拦成了两截。前队的人在城门洞里挤着，被火烧得嗷嗷叫，后队的人想退，可山道窄，转身都难。
赵云和马岱这时忽然从两边的林子里杀出来，蜀军的刀劈在魏兵背上，血溅得火墙都红了。张合在火墙外急得直骂，手里的刀砍断了两根箭杆，却冲不进去——火墙烧得旺，连马都不敢靠近。
日头升到头顶时，火才慢慢灭了。城门洞里堆着魏兵的尸体，焦黑的，看着吓人。蜀军打扫战场时，从张合的帅旗旁捡着个锦囊，里面是魏明帝的信，说只要拿下陈仓，就封他为征西大将军。
“军师，”姜维捧着锦囊上来，脸上沾着烟灰，“张合退到郿县就守着不出了，怕是吓着了。”
庞统没接锦囊，却往祁山的方向看。云散了些，祁山的轮廓清楚了些——第二批粮草该在路上了吧？他摸了摸右额的疤，昨夜没淋雨，竟也不疼了。
城门口的兵卒正抬着魏兵的尸体往城外运，有人哼起了蜀地的山歌，调子飘在风里，竟有几分轻快。庞统忽然笑了，拍了拍赵云的肩膀：“老将军，让伙夫用菜籽油炖肉，今日加餐！”
赵云应着去了。姜维捧着陶罐跟在后面，罐里的油还剩小半，闻着比刚才更香了。风从渭水那边吹过来，带着水汽，却不觉得冷了——陈仓守住了，粮草虽缺，可张合败了这阵，至少能安稳几日了。
只是庞统心里清楚，安稳是暂时的。南中的乱子没平，成都的粮草就来不及时，而关中的魏兵，可不止张合一支。他往长安的方向看，远处的山隐在云里，像头没睡醒的巨兽。北伐的路还长，这才刚过了道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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