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冰粒拍打窗户,孟燕臣的皮鞋在公寓木质楼梯上踏出急促的声响。
公寓的门虚掩着。
孟燕臣猛地撞开门,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灌入温暖的室内,却驱不散那股浓重的血腥和羊水的腥气。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昏黄的落地灯光下,王小河蜷缩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身下垫着几个靠垫,白杨跪在沙发前的地板上,正手忙脚乱地扶着她的腿,白衬衫已经染成了粉红色。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头发被汗水浸透,一缕缕粘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身体因为剧烈的宫缩而剧烈地痉挛、颤抖,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痛苦呻吟。
她整个人陷在一圈血泊里。
身下的地毯早已被羊水、血水的混合物浸透,一片狼藉。
“小河!”孟燕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几步冲过去,几乎是跪着滑到她身边,完全无视地上的狼藉。
他一把推开已经吓傻、动作完全不得要领的白杨。
“让开!”声音嘶哑而冷厉。
她的眼神涣散,瞳孔都有些放大,意识显然已经在模糊的边缘,接近休克。
他手掌刚贴上小河隆起的腹部,就摸到一阵剧烈的宫缩。
肌肉硬得像石头,没有间隔。
宫口很有可能已经开全了。
强烈的宫缩仍在持续。
白杨的声音在发抖:刚才突然就...脚先出来了...
孟燕臣掀开毯子的手僵在半空。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让他心胆俱裂的一幕。
在产道口随着宫缩若隐若现的,不是胎儿的头,而是一只小小的、青紫色的、沾满血污的脚。
那脚踝细得能被他拇指和食指环住。
足先露,最凶险的胎位之一。
恐惧淹没了孟燕臣。
极早产,足先露,母亲接近休克……没有无菌环境,没有麻醉,没有任何抢救设备和药物,没有人手帮忙,这几乎是绝境。
这个不幸的孩子,估计难保住了。
孟燕臣心里,已经迅速对当下的场面做出了评估。
“小河!看着我!先不要用力!跟着我!吸气!坚持住!王小河!”
他对着她耳边嘶吼,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没有手套,没有任何消毒措施。
他只好冲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疯狂冲洗双手和小臂,水流冲淡了血迹,却冲不散那份冰冷的恐惧。
白杨,去煮开水。所有干净的毛巾,快!
他冲回客厅,跪在血泊中,双手再次探向那冰冷、湿滑、正在娩出的胎足。
他托住那只小脚轻轻上推,试图争取时间改变胎位。
小河突然弓起身子,指甲陷进他手臂:不行...要出来了...
她瞳孔放大到极致,嘴角有血丝,是咬破了嘴唇。
呼吸!孟燕臣一把扯开她领口防止窒息,触目惊心地发现她锁骨下凹陷得像两个小碗。
看着我!孟燕臣单手捧住她汗湿的脸,足位分娩必须控制速度,否则孩子会窒息。我数到三,你再用力——
话音还未落,随着小河又一阵剧烈宫缩,胎儿另一条腿滑了出来。
时间在生死关头被拉成细丝。
轰隆!
是白杨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可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拿过来了,剪刀,手电筒,热水壶,干净毛巾,还有一大桶酒精,一股脑重重地丢在玻璃茶几上。
茶几发出难以承受的玻璃碎裂声。
孟燕臣用白杨递来的热毛巾裹住娩出的部分,触到胎儿皮肤的瞬间,他心跳漏了一拍。
这不像是24周左右胎儿该有的皮肤厚度。
胎儿继续被无情地、难以抑制地推离母体。
日期...
他猛地抬头看向意识模糊的小河,末次月经什么时候?
没有回应。
小河的身体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哈气!小河!哈气!别用力推!听我的!”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变形。
他必须用手引导,防止胎儿卡住,防止更严重的撕裂,更要防止……他不敢想下去。
王小河在剧痛和濒死的边缘,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了一瞬。
她大口地、急促地哈着气,身体在本能的驱使和孟燕臣的指令下痛苦地挣扎着。
每一次宫缩的推动,都伴随着她有气无力的痛呼和孟燕臣双手拼命的引导、保护。
时间在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中缓慢流逝。
大量血水混合着羊水,顺着孟燕臣挽起袖子的手臂不断往下流淌,黏腻而滚烫。
随着胎儿身体一点点娩出,孟燕臣的心却一点点沉入更深的冰窟。
不对!
这胎儿的发育程度……不对!
虽然瘦小,虽然早产,但这四肢的比例,这股骨的长度,这……
这不可能是胎龄24周以下的胎儿,它的形态,分明是至少已经28周了……
那层薄薄的胎脂下,隐约可见的皮下血管……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狠狠劈中了他。
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小河的孩子。
离婚前那最后一次……那个混乱、疲惫、带着告别意味的夜晚……
原来埋下了这颗种子。
胎儿身体完全娩出,但头部卡在产道。
小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头位旋转受阻!……没有时间了。
孟燕臣低声安抚,“坚持住,坚持住……”
昏暗的灯光下,他从茶几上那堆东西中疯狂摸索寻找,拿到一个手电筒,拧开、咬在嘴里。
然后,一手托住小河腰臀固定抬高,一手用两根手指探入产道实施内旋转。
滚烫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蜿蜒滴落。
他探进去的修长手指敏锐地摸到胎儿耳廓,已经成形。
我的孩子。这个认知像毒液流进心脏。
所以,在机场分别的时候,她已经怀孕大约3周了。
巨大的真相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
喜悦?不,那瞬间的感觉只有灭顶的痛楚和滔天的悔恨。
他错过了整个孕期,他让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独自承受着一切。
他托着胎儿头部缓缓牵引。
28周的早产儿,如果救治及时得当,是可以存活的……
还有机会,他可以救他……
“啊——!”王小河发出一声微弱而凄厉的惨叫,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小小的、青紫色的身体,带着脐带,完全滑入了孟燕臣沾满血污的手中。
太安静了。
没有嘹亮的啼哭。
甚至没有哪怕微弱的呼吸。
那小小的胸膛完全没有起伏,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青紫色,薄得仿佛能看见下面纤细的血管。
这是一个早产了太多、发育严重不良的小生命,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掌心里的生命轻得像片羽毛,却重得让他双膝砸向地板。
“救他……”
王小河虚弱地、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地呼唤,随即身体猛地一抽,更多的鲜血从她身下汹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三层毛巾。
她的脸色瞬间由惨白变成死灰,眼神彻底涣散,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大出血!
28周早产儿没有自主呼吸,需要持续不间断的人工呼吸。而产后大出血四分钟内就会致命。
一瞬间,两个至亲至爱同时被推到了死亡的悬崖边缘。
一个无声无息,冰冷僵硬。一个生命垂危,鲜血奔涌。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像海啸般将孟燕臣吞没,他跪在血泊里,一手托着毫无声息的婴儿,一手徒劳地想要阻止王小河身下奔涌的出血。
血,到处都是血……
滚烫,粘稠,带着令人绝望的铁锈味。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悲伤,职业的本能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旁边已经彻底吓懵、只会发抖流泪的白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断:
“你!给他人工呼吸!心肺复苏!快!”
他将那个冰冷的小身体塞到白杨颤抖的手中,“捏鼻子!包住嘴吹气!按胸口!按!快!”
白杨浑身颤抖,看着手里毫无生气的婴儿,巨大的恐惧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我……我……”
“快做!!”孟燕臣暴喝一声,如同惊雷!
他不再看白杨,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王小河身上。
他扯下自己的领带,用尽全力勒住她大腿根部的大动脉,试图压迫止血,另一只手用力地按压她的小腹,试图促进子宫收缩,减缓出血。
血依旧在涌,像小溪一样流到地毯上,迅速蔓延开。
“小河!坚持住!看着我!看着我!”他对着她耳边嘶吼,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
他清晰地做出了选择。
一个作为父亲心如刀割、但作为医生别无选择的选择:
放弃孩子,全力抢救母亲。
这选择带来的痛苦,几乎将他撕裂。
白杨被那声暴喝惊醒,看着孟燕臣不顾一切地按压、嘶吼,看着王小河身下那刺目的红。
他猛地一咬牙,含着泪,笨拙地低下头,对着婴儿冰冷的小嘴吹气,用颤抖的手指按压那小小的胸膛。
动作僵硬而慌乱,效果微乎其微。
“用力吹!”孟燕臣扭头嘶吼。
孟燕臣的视线在两张脸孔间撕裂:婴儿青紫的小脸,小河失血泛灰的嘴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绝望像冰冷的雪水,浸透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终于——
遥远而模糊的,穿透呼啸的风雪声,传来了那如同天籁般急促而尖锐的鸣笛声。
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救护车!救护车来了!”白杨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嘶声喊道。
孟燕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猛地一松。他依旧死死按压着王小河的出血点,对着门口嘶吼:“这里!快!”
公寓门被猛地撞开,风雪裹挟着刺鼻的消毒水气息涌入。
穿着荧光背心的急救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进来。刺目的手电光照亮了客厅里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孟燕臣死死按住小河子宫底的手已经浸泡在血泊里,温热的血顺着腕骨流进袖口。
“28周早产!产妇出血量估计1500ml!足先露!胎儿娩出无生命体征!”
孟燕臣用最简练、最专业的术语快速汇报着关键信息,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他迅速让开位置,让急救人员接手。
训练有素的急救人员立刻对王小河展开紧急处理:加压包扎、快速建立静脉通道、高流量给氧……动作快如闪电。
另一个急救人员迅速检查白杨怀中的婴儿,进行更专业的心肺复苏。
孟燕臣站在一旁,浑身沾满了血污,鲜血还在沿着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手往下流。
他看着医护人员将王小河小心翼翼地转移到担架上,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和身下那刺目的、被迅速覆盖上厚厚纱布的斑斑血迹。
他看着另一个医护人员接过那个小小的身体,继续进行着徒劳却不肯放弃的按压。
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席卷而来,混杂着失去骨肉的剧痛和对爱人安危的极致担忧。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他踉跄着,跟着担架冲出公寓,冲入漫天狂舞的风雪之中。
救护车刺眼的红蓝灯光在雪幕中疯狂旋转。
医护人员迅速将担架推上车。
孟燕臣正要跟着上车,却被一个急救人员拦了一下:“先生,您……”
“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是产科医生!”
孟燕臣几乎是吼了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骇人的执拗和不容拒绝的权威,“由我跟车!”
急救人员被他眼中的气势震慑,没再阻拦。
孟燕臣一步跨上车厢。车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呼啸。
车厢内,急救设备发出单调而急促的滴滴声,医护人员正在紧张地进行着维持生命的操作。
王小河躺在担架上,脸色依旧死灰,氧气面罩下呼吸微弱。
那个小小的婴儿,被放在旁边的急救台上,医护人员还在进行着最后的努力。
孟燕臣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浑身湿冷,血污在暖气下开始散发出浓重的腥气。
他死死地盯着王小河毫无生气的脸,又看向急救台上那个小小的、毫无动静的身体。
救护车在风雪中,朝着未知的终点,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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