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的心更乱了。
从慈宁宫出来,他只觉得脚步虚浮,脑海中嗡嗡作响。回到乾清宫,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仿佛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他强迫自己拿起朱笔,目光却无法聚焦在任何一个字上。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幼时那个爽朗爱笑的乌林珠阿姐带着他爬树、偷偷带他去街市看杂耍的画面。她护着他,哄着他,那份纯粹的姐弟情谊,是他冰冷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暖色。
如今,皇玛嬷却要让他把乌林珠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送到那远在漠北、刚打死过一个格格的巴林部去?他如何能愿意?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阿姐?
可皇玛嬷的话如同冰冷的锁链,捆缚着他的思绪。冷宫残生,或是草原的自由。家庙恩典,或是旧怨永锢。这看似是选择,实则是一条被精心计算过的窄路。
他烦躁地掷下朱笔,在殿内来回踱步。忽然,之前圆姐那句轻柔却切中要害的话浮上心头,“皇上与娘娘最缺少的,便是沟通。”
是了,沟通。他从未真正问过桑宁,她想要什么,除了那执拗的公道,她内心深处,究竟如何看待自己的命运。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猛地停下脚步,扬声唤道:“梁九功!”
“奴才在。”梁九功应声而入。
“去……”玄烨顿了一下,改口道,“不,不必宣了。摆驾,朕去坤宁宫。”
同一日内,皇帝再次踏足坤宁宫,殿内的气氛比起上午那次,似乎微妙地缓和了一些,至少那令人窒息的对抗感淡去了不少。桑宁依旧坐在那张绣凳上,见到他去而复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还是起身行了礼。
玄烨没有迂回,直接走到她面前,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有件事,朕觉得应当告诉你。嫁去巴林部的东珠格格……急病,殁了。”
桑宁闻言,微微一怔,脸上流露出真实的唏嘘与怜悯:“东珠妹妹?她才十八岁……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玄烨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道:“巴林部借此上书,意欲再求娶一位宗室格格,以续盟好。”
桑宁轻轻蹙眉,叹了口气:“草原风光虽好,却也到底是苦寒之地,远离亲人。京中这些娇生惯养的宗室格格们,谁又真心愿意远嫁呢?皇上将此难题说与臣妾,属实是难为臣妾了,臣妾哪里知道哪位格格合适?”她以为玄烨是来让她推荐人选,这无疑是件得罪人的差事。
玄烨看着她,目光复杂,缓缓道:“立家庙一事,朕方才去请示了皇玛嬷。”
桑宁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眼中迸发出希冀的光。
“皇玛嬷说……”玄烨顿了顿,清晰地看到桑宁因紧张而屏住的呼吸,“此事,可行。”
“臣妾谢皇上隆恩!谢太皇太后洪恩!”桑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屈膝跪地,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颤抖。这对于她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
“朕话还没说完,”玄烨的声音将她从狂喜中拉回现实,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皇玛嬷允准此事,只是……有一个条件。”
桑宁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激动红晕,眼神却已恢复了冷静,甚至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然:“皇上但说无妨。无论是废了臣妾的后位,还是将臣妾打入冷宫,臣妾都绝无怨言,甘愿领受!只求皇上信守承诺!”她早已做好了承受任何个人惩罚的准备。
玄烨看着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几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沉声道:“条件就是……要你,亲自去解了这巴林部求娶之难。”
桑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她以为玄烨是坚持要她来指定人选,这确实棘手,但她还是应承下来:“皇上,臣妾方才说了,确实不知宗室哪位格格适龄且愿意,这真是难倒臣妾了。若皇上定要臣妾来选,臣妾只能尽力去打听……”
“不是你选人,”玄烨打断了她,目光紧紧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是让你,钮祜禄桑宁,到巴林部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桑宁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那双总是带着倔强或哀愁的眸子,第一次露出了全然的震惊与茫然。她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无法理解,喃喃地重复:“皇上……是说……将臣妾……废去后位,封为宗室格格……嫁去巴林部?”
玄烨艰难地点了点头,避开了她直视的目光。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桑宁怔怔地看着玄烨,看着他脸上那复杂难言的神情,有愧疚,有不忍。渐渐地,她脸上的震惊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解脱神情。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苍白而空洞,带着看透一切的悲凉:“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回了心底,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既然太皇太后和皇上都已如此决议,那这想必……便是当下最好的方法了。臣妾愿去。”
这下,轮到玄烨诧异了。他预想过桑宁会哭闹,会抗拒,会歇斯底里地指责他,甚至再次激烈反抗。他做好了应对一切风暴的准备,却唯独没料到,她会如此平静,甚至……干脆地接受。
“你……你不再考虑考虑?不再为自己……求求情?”玄烨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
桑宁摇了摇头,目光飘向窗外,那里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
“臣妾本就向往草原的自由自在,厌恶这宫墙内的束缚。如今,也算是皇上和太皇太后成全了臣妾的心愿,臣妾为何要求情?”
她转过头,看向玄烨,语气残忍的冷静:“再者说,臣妾先前伤了龙体,又忤逆了老祖宗,论罪当罚,总归是要被处置的。与其皇上您把臣妾放到那暗无天日的冷宫里头自生自灭,还不如叫臣妾出去,瞧瞧那广阔的蓝天白云,纵马驰骋,也好过在这里腐朽。如此一想,岂不是好过千百倍?好不快活!”
玄烨看着她强装出来的洒脱,心中那点不忍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他知道草原生活的艰苦,知道札什的暴戾,更知道一个前皇后的身份在部落中可能面临的尴尬与危险。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收回成命。
“你……当真想好了?此去……或许再无归期。”他最后确认道,声音干涩。
桑宁郑重地点头,目光恳切地望向他:“臣妾想好了。能以此身解皇上北疆之忧,臣妾也算将功补过,不负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恩典了。只求皇上……”她再次俯身,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最深的牵挂,“莫要忘了家庙之事。这是臣妾唯一的心愿了。”
看着她伏地不起的单薄身影,玄烨心中五味杂陈,那股强烈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站起身,无法再面对她那份用自由换取的沉重心愿。
“此事不必如此着急答复。”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声音带着一丝仓促,“朕……再给你两日时间,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说。朕先回去了。”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桑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晰而平静:“皇上。”
玄烨脚步一顿。
“还请皇上,莫要将此事告知姐姐。”桑宁的声音里带着恳求,“臣妾……不想让她担心。”
玄烨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应道:“朕……答应你。”
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玄烨站在坤宁宫外的寒风中,久久未动。而殿内,在他离开后,桑宁维持着跪伏的姿势,许久,许久,才缓缓直起身。脸上那强装的平静洒脱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和顺着脸颊无声滑落的泪水。
她用指尖,轻轻触摸着手腕上额娘留下的镯子,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温暖与力量。
自由?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否是自由。但她知道,这是她能为父母,为家族,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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