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离开坤宁宫后,桑宁在原地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刺骨的寒意从金砖地面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她才仿佛被冻醒了一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住地面,试图站起来。
一个趔趄,她险些摔倒,连忙扶住身旁冰冷的桌沿。殿内空无一人,绯云早已被她之前寻由头遣了出去。这偌大的正殿,此刻寂静得像一座华丽的陵墓。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眼泪在玄烨说出那个条件时,似乎就已经流干了。此刻心中充斥的,并非恐惧,也非愤怒,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脱、清醒。
她一步一步,挪到窗边。窗外天色灰蒙,又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沫,粘在冰冷的窗棂上,久久不化。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那雕花缝隙间划过,指尖传来粗糙冰凉的触感。
草原……巴林部……
这两个词在她脑中盘旋。她并非对前路一无所知。东珠的“急病”殁了,这消息本身就透着蹊跷。她久在宫中,岂会不知那些冠冕堂皇说辞下的腌臜?札什的暴戾,她亦有耳闻。此去,说是和亲,实则与放逐无异,甚至可能比冷宫更加不堪。
冷宫……至少还在紫禁城,至少还能偶尔听到姐姐的消息,知道昭意是否安好。
而草原,是真正的天高地远,是生死由命。
一股尖锐的恐慌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心,让她猛地抽了一口冷气,扶在窗棂上的手指不由得颤抖。
不,不能怕。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她自己选的路。用这不被期待的皇后之身,换阿玛和额娘身后的哀荣,换钮祜禄家未来在朝堂上的一丝底气,也换……姐姐和昭意的安稳。
值了。
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要从中汲取足够的勇气。值与不值,本就是一念之间。既然这是唯一能触碰到的公道,那她就去换。
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殿内踱步,目光扫过熟悉的陈设。多宝格里摆放的玉器古玩,墙上悬挂的名家字画,紫檀木嵌螺钿的家具……这些曾让她感到束缚和窒息的富贵繁华,此刻看来,竟也生出几分模糊的不舍。
她走到梳妆台前,菱花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虽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却沉淀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拿起妆匣底部那支额娘乌林珠留下的旧银簪,样式简单,甚至有些过时,却是额娘留给她的少数几件贴身之物之一。冰凉的银质触感,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她将簪子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簪尾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必须尽快离开。
她不知道玄烨所谓的两日之期,是真心给她考虑,还是帝王心术的又一种体现。她怕夜长梦多,怕姐姐知道后徒增伤悲,也怕自己会后悔。
她扬声唤道:“绯云。”
一直在殿外焦心等待的绯云几乎是立刻应声而入,见到桑宁异常平静的样子,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主子……”
“去请赵昌来一趟。”桑宁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就说本宫有要事吩咐。”
“主子,您……”绯云担忧地看着她。
“去吧。”桑宁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绯云只得领命而去。
内务府总管赵昌来得很快,态度比之往日多了几分谨慎,显然也已风闻了一些宫闱秘事。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赵昌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
桑宁端坐于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赵昌,本宫近日凤体违和,太医嘱咐需绝对静养,不宜再劳心宫务,亦不宜见人。你即刻去安排,将坤宁宫一应宫务,先行移交贵妃与安嫔共同协理。另外,即日起,坤宁宫闭门谢客,非本宫亲谕,任何人不得打扰。”
赵昌心中巨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后。移交宫权?闭宫谢客?这……这分明是自请幽禁的架势!他伺候宫廷多年,立刻嗅到了这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娘娘……这……”赵昌声音发颤,想劝谏几句。
“按本宫说的去办。”桑宁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立刻,马上。”
赵昌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深深叩首:“嗻……奴才,遵旨。”
这消息像飘落的雪粒,爬上了各宫的窗棂。
承乾宫内,佟佳贵妃正在修剪一盆兰草,闻听璃落的禀报,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根长势正好的花茎。
“她竟主动交了宫权?还闭宫了?”仙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看来这次,她是真把表哥和老祖宗得罪狠了,这般退让,倒不像她一贯的性子。”
她放下银剪,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吩咐道:“眼下时机难得,把咱们的人安插到几处要紧的位置上。另外,盯着点永和宫那边,看看安嫔有什么动静。”
璃落领命,正要退下,却又被叫住。
“你且等等……”仙蕊唤住她,声音较之前低沉了些许,她目光落在窗外,仿佛透过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座沉寂的殿宇,“若……若底下人发现,皇后那边在份例用度上,或是在这宫里有谁拜高踩低,让她受了什么实在的委屈……你便暗中周全一二。”
她停顿片刻,像是在为自己这番举动寻找理由,最终轻声道:“终究她刚正位中宫,我们也一同料理过宫务,她待下人宽厚,那份心是好的。安嫔……也是个明白人。在这深宫里,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人不多,全当是,留一份余地吧。”
璃落看着主子侧脸上那抹柔和,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恭敬应道:“是,奴婢懂得如何做了。”
永和宫内,圆姐正在教昭意认字,春桃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煞白地禀报了坤宁宫的消息。
圆姐手中的《千字文》“啪”地一声掉落在炕几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宁儿闭了宫?!”
“是……是的,主子。赵总管亲自来传的话,说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春桃带着哭腔道。
圆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幸好被一旁的敬嫔完颜蔓儿扶住。
“妹妹!当心!”敬嫔也是满脸惊骇,她紧紧扶着圆姐,“皇后娘娘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圆姐稳住心神,一把抓住敬嫔的手,指尖冰凉:“不对……这不对!宁儿她就算再冲动,再绝望,也绝不会主动交出宫权,更不会直接闭宫!她昨日赶我走,是为了划清界限保护我,可今日……今日这分明是……”
她脑中飞快地转动着,联想到玄烨昨日离去时那句“容朕想想”,以及他今日二往坤宁宫的举动。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宁儿此举,是在安排后事?!
这个念头让她如坠冰窟。
“我要去见皇上!”圆姐挣脱敬嫔的手,就要往外冲。
“妹妹不可!”敬嫔死死拉住她,急声道,“皇上此刻正在气头上,皇后娘娘又刚下了这样的旨意,你此刻去,非但问不出什么,恐怕还会引火烧身啊!”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宁儿一个人在里面……”圆姐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种被至亲之人隔绝在外、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明枪暗箭都更让她痛苦。
敬嫔略略倾身,凑到圆姐耳边,低语了一句。圆姐闻言,睫毛微颤,侧过脸来,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随即颔首,算是应下了。
坤宁宫的大门,在无数道或惊疑、或怜悯、或快意的目光中,缓缓关闭。沉重的门闩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桑宁站在空旷的殿内,听着那一声闷响,仿佛听到了自己与过去一切的告别。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然后,她提起笔,开始一字一句地,默写《金刚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墨迹淋漓。她写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不甘、眷恋与决绝,都倾注在这一笔一划之中。
殿外风雪渐大,呜咽的风声穿过宫墙,如同哀歌。
于桑宁而言,前路是茫茫草原,还是幽冥黄泉,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为自己,争到了些什么。
哪怕,代价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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