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嫔从永和宫出来,理了理衣襟袖口,定了定神,便带着贴身宫女,径直往慈仁宫方向去了。
早年刚入宫时,敬嫔与雅利奇交好,常在一处玩耍,耳濡目染间,倒也学了些蒙语。雅利奇后来蒙恩归家再嫁,这份语言上的皮毛,却阴差阳错地让她在皇太后跟前得了青眼。
慈仁宫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空气中弥漫着草原独有的奶香。太后正歪在暖榻上,听着一个小宫女磕磕绊绊地读着一卷蒙文佛经,见敬嫔进来,脸上便露出了真切的笑意,挥挥手让那小宫女退下了。
“蔓儿来了?今日才二十三,怎么得空过来?可是惦记着哀家这里的奶皮子了?”太后语气慈和,带着长辈对讨喜晚辈的随意。
她性子温婉,不似慈宁宫那位太皇太后般威严迫人,喜欢敬嫔,多半是因着这丫头性子爽利,说话讨喜,又能陪她说上几句蒙语,解一解深宫寂寞。
敬嫔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脸上带着歉意:“太后娘娘圣明,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奶皮子自然是惦记得紧,只是今日来,也是想先跟您告个罪。”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皇后娘娘方才下了懿旨,因凤体需要静养,将坤宁宫一应宫务,暂时移交给了贵妃娘娘和安嫔妹妹共同协理。”
“安嫔妹妹那边骤然接了担子,怕是千头万绪,臣妾想着,总得去帮衬一把。这一忙起来,怕就没了准时辰。原定二十五那日来陪您说话解闷儿,只怕是……要抽不出空来了,所以特地今儿个先来一趟,跟您说一声,免得您空等。”
太后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笑容淡了些:“哦?皇后突然将宫务放手了?”她虽深居简出,但并非对后宫之事一无所知,帝后近日不睦的风声,多少也吹到了她耳朵里。只是她素来不愿多管闲事,尤其是涉及中宫和皇帝之间。
“是呢。”敬嫔语气自然,带着点替人分忧的实在劲儿,“臣妾瞧着,安嫔妹妹接了旨意后,也是忧心忡忡的。”
太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被扰了惯常乐趣的不快:“皇后这孩子……身子骨怎就这般不结实。她这一静养,倒叫你这孩子连带着忙起来,平白叫哀家这头也没了乐趣。”她沉吟片刻,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敬嫔听,“皇帝近来心事也重,皇后又这般……罢了,哀家回头得空,去问问皇帝,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敬嫔心下微微一紧,知道话已点到,不能再深,便顺势笑道:“皇上日理万机,太后娘娘您多关怀也是应当。您且宽心,臣妾明日若得空,一定再来陪您说说话,就怕后日一忙,又挤不出时辰了。”
太后被她这话逗得脸上又有了些笑意:“好好好,知道你是个有心的。明日哀家让他们备上你爱吃的酪干。”
敬嫔又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闲话,用生涩却努力的蒙语逗得太后展颜,直到太后面露倦色,才恭敬地告退出来。
一出慈仁宫,敬嫔脸上轻松的笑意便收敛了起来,脚步匆匆地赶回永和宫。
永和宫内,圆姐坐在窗边,手里虽拿着给昭意绣了一半的小鞋,却一针也未落下,目光不时飘向殿外。
见敬嫔回来,圆姐立刻起身迎上前,握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姐姐,如何?”
敬嫔反手关上殿门,压低声音,将太后的反应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道:“……太后娘娘说,她会去问问皇上。我看她神色,对皇后突然交权一事也是有些意外的,只是不好在我们面前多说。我明日再去一趟,探探口风。”
圆姐听完,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更深了。太后愿意去过问,这是好消息,至少说明事情并非完全铁板一块,尚有转圜的余地。但太后性子柔和,在皇帝和太皇太后面前的话语权有限,且她只是说“问问”,最终的决定权,依然牢牢握在那两位手中。
“姐姐此举已是目前我们能做的最好的试探了。”圆姐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太后娘娘心善,但终究隔着一层。她的话,在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分量几何,犹未可知。”
敬嫔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叹了口气:“眼下我们如同盲人摸象,连宁妹妹究竟为何走到这一步都不清楚,贸然行动只会适得其反。唯有先从那两位口中探得一丝半缕口风,才能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走。”
圆姐沉默地点了点头。敬嫔说得对,无力感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她自问已能看清许多迷局,可当对手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那些牵扯前朝后宫的利益权衡时,她这点心计和力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走到窗边,望着坤宁宫的方向。宫墙阻隔,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仿佛能感受到,那扇紧闭的宫门后,她的宁儿正在独自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等吧。”圆姐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如今,我们也只能等着太后娘娘明日能带来什么消息了。”
这一夜,永和宫的灯火亮至很晚。圆姐与敬嫔对坐无言,心中皆是七上八下,悬着一块巨石。外间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窗棂,如同她们此刻纷乱不安的心绪。
而此时的乾清宫西暖阁内,玄烨也并未安寝。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巴林部近期动向的密折,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慈仁宫太后傍晚时分派来询问皇后之事的嬷嬷刚走不久,虽言语委婉,但那关切之意显而易见。
他烦躁地合上奏折,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皇玛嬷的提议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悬在头顶。他既无法轻易答应,将那有着乌林珠血脉的人推向绝境,也无法断然拒绝,无视太皇太后的警告和北疆可能存在的隐患。
桑宁今日主动闭宫交权的举动,更是将他推到了一个更加被动的境地。她以这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将选择的压力和责任,完完全全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梁九功。”他沉声唤道。
“奴才在。”梁九功悄无声息地出现。
“去……”玄烨顿了顿,似乎在权衡,“去告诉皇后,朕准她静养。一应用度,不得怠慢。另外……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惊扰坤宁宫清净。”
他终究,还是先划下了一道保护的界限。尽管这界限,可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嗻。”梁九功躬身应下,悄悄抬眼瞥了下皇帝凝重疲惫的神色,心中暗叹,悄步退了出去。
消息传到永和宫时,圆姐和敬嫔尚未歇下。
闻听此谕,圆姐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分。至少,皇上此刻的态度并非是要立刻废后或严惩,这不得惊扰的口谕,在眼下情形下,已算是一种难得的维护。
“看来,皇上心中……也并非全无犹豫。”敬嫔低声道。
圆姐点了点头,眼中却未见多少喜色:“犹豫不代表改变决定。只怕这不得惊扰,也是为了将宁儿彻底隔绝开来,方便他们……行事。”
长夜漫漫,紫禁城的雪,无声地覆盖了朱墙金瓦,也掩盖了无数人的不眠之夜。
喜欢梨园里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梨园里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