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广宁城临时帅府的窗棂。室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映不暖抚宁侯朱永眉宇间那层难以化开的阴郁。他看着眼前那份刚刚由军中文书起草完毕,墨迹尚未全干的“捷报”奏章,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铠甲上摩挲着。
奏章上的文字华丽而夸张:“……我皇明王师,仰仗天威,在监军汪公直英明指挥、巡抚陈钺缜密筹划下,分兵五路,出抚顺关,深入不毛,半月间转战千里,屡破强敌!贼首董山闻风丧胆,部众溃散,我军斩获建州、海西女真首级共六百九十五颗,俘获人口四百八十六人,焚毁其积聚庐帐四百五十余寨,获牛马牲畜数以千计,盔甲军器堆积如山!经此一役,已捣其巢穴,绝其种类,辽东边患,自此可平!此皆陛下圣德远播,将士用命之功也!”
朱永是世袭勋贵,并非全然不懂军事的草包。他亲身经历了这次所谓的“征讨”。所谓的“五路出兵”,更多是在边境地带武装游行,遭遇的抵抗零星而微弱,斩获的首级大多来自那些被突袭的小部落老弱,以及那支被冤杀的贡使团,甚至……他隐约听闻,为了凑足这“辉煌”的数字,陈钺的手下还干了些掘坟割取无名尸首的勾当。“焚毁四百五十余寨”?不过是放火烧毁了一些零散的、甚至许多是早已废弃的聚居点。“俘获数百人”?多是妇孺,且沿途冻饿病死不少。“获牛马千余”?更是将沿途抢掠和缴获的所有牲畜,无论大小伤病,统统计算在内。
这哪里是什么“捣其巢穴,绝其种类”的大捷?分明是一场杀良冒功、虚张声势的闹剧!真正的建州女真主力,如董山等部,早已闻讯遁入深山老林,避而不战,实力未损根本。
“侯爷,”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跟随朱家多年的老家将,他低声道,“这奏章……是否有些……言过其实?末将恐日后……”
朱永摆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他何尝不知这其中水分有多大?但他又能如何?监军汪直圣眷正浓,手段酷烈,连兵部侍郎马文升都被其轻易构陷贬谪。巡抚陈钺更是汪直的心腹走狗,行事毫无底线。自己这个总兵官,看似位高,实则在这二人面前,尤其是持有王命旗牌的汪直面前,并无多少话语权。若坚持事实,不但得罪汪直、陈钺,恐怕在皇帝那里也落不到好,反而会被扣上“畏敌不前”、“沮挠军心”的罪名。
他睁开眼,看向坐在主位上,正悠闲品着参茶的汪直,以及侍立一旁、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兴奋的陈钺。他知道,这奏章必须这样写,也只能这样写。
“侯爷以为如何?”汪直放下茶盏,年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若无不妥,便请与陈巡抚一同用印,也好早日将捷报传回京城,让陛下安心,让百官同庆。”
陈钺立刻接口,谄媚中带着威胁:“是啊侯爷!此次大捷,全赖汪公公运筹帷幄,陛下必定龙心大悦!我等追随公公,立此殊勋,封赏指日可待!些许细节,不必过于拘泥,关键是让陛下看到我辽东将士的忠勇,看到汪公公的盖世之功!”
朱永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绑上了这条谎报军功的贼船,下不去了。他拿起桌案上的总兵官大印,蘸满印泥,在那份充斥着虚妄言辞的捷报上,沉重地盖了下去。鲜红的印文,如同一个屈服的标记,也像一抹刺眼的血痕。
“一切,但凭汪公公做主。”朱永的声音有些干涩。
汪直满意地点点头,对陈钺使了个眼色。陈钺会意,立刻亲自将奏章密封,命心腹以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京城。
紫禁城内,乾清宫。
朱见深仔细阅读着这份来自辽东的捷报,连日来因边事而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了大明的旗帜在冰雪覆盖的辽东大地上高高飘扬,看到了凶悍的女真人在王师的打击下狼奔豕突。
“好!好!汪直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朱见深抚掌赞叹,将捷报递给侍立一旁的怀恩,“你看看,斩获近七百,俘获近五百,焚寨四百五十余座!这是何等的大捷!足以震慑四方不臣之心!朕早就说过,汪直是能办事的!”
怀恩接过捷报,快速浏览着,心中却疑云密布。他是宫中的老人,经历过不少风浪,深知边将奏报往往多有夸大。但这份捷报,斩获、焚寨的数字如此整齐且巨大,而且声称“绝其种类”,这未免太过完美,完美得有些不真实。他想到了被贬的马文升,想到了那些关于陈钺贪酷、汪直骄横的零星传闻。
“陛下,”怀恩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说道,“辽东大捷,确是可喜可贺。然则,斩获如此之巨,是否需派员前往核实,以便论功行赏,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朱见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有些不悦地看了怀恩一眼:“怀恩,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多疑?汪直是朕的亲信,朱永是世袭勋贵,陈钺是封疆大吏,他们三人联名奏报,难道还会欺瞒于朕不成?何况,西厂亦有密报佐证,岂能有假?” 他此刻正沉浸在对“赫赫武功”的满足感中,任何质疑在他听来都显得刺耳。
怀恩见皇帝如此态度,知道再言无益,只得躬身道:“老奴失言,陛下圣明。”
很快,皇帝的封赏旨意便明发天下:
“辽东奏捷,朕心甚慰!总兵官抚宁侯朱永,督师有功,晋封保国公,世袭罔替!参赞军务、辽东巡抚陈钺,调度有方,擢升户部尚书,仍兼巡抚辽东,总揽边务!监军太监汪直,洞悉机宜,指挥若定,厥功至伟,特加岁禄三十六石,并总督十二团营,以彰其勋!其余有功将士,着兵部从优议叙!”
厚赏之下,朝野哗然。许多有识之士,包括一些深知边情的官员,都对这份战报的含水量心知肚明,但见皇帝如此态度,汪直权势正如日中天,无人敢在此时站出来触霉头。
保国公的爵位、户部尚书的显职、加俸并督十二团营的殊荣……这些令人眼红的封赏,如同最强烈的信号,迅速传遍了大明的各个边镇。
在一些将领的私密聚会中,议论的风向开始悄然转变。
“看到了吗?朱永挂个名,就封了国公!陈钺跟着汪直,一步登天做了天官(户部尚书)!”
“啧啧,斩首七百,俘获五百,焚寨四百五……这功劳,报得可真敢写啊!”
“敢写?那也得有人信,有人给你撑腰!关键是要找对庙门,烧对香!”
“往后啊,这仗怎么打,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功劳,得让谁满意,得怎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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