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个夏天,热得有些反常。入了秋,暑气也没消减多少,反倒添了几分黏腻。七月半,也就是中元节,刚过了一个礼拜。按照我们这老辈人的说法,七月半是“鬼门开”的日子,直到月底才会关上。这前后几天,夜里总显得有些不太平,阴气重,规矩也多。比如,晚上尽量不要在外面逗留太晚,走路别回头,听到奇怪的声音也别随便应声。这些老理儿,我小时候听奶奶讲过不少,只是如今住在城里,忙忙碌碌的,也就渐渐淡忘了。
中元节过后第七天的晚上,几个牌友约着打麻将。手气时好时坏,牌局散场时,一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回家少不了一顿数落。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身上,我才感觉出疲惫。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昏黄的路灯拉长着我孤单的影子。偶尔有晚归的车子呼啸而过,卷起几片落叶,更显得夜深人静。不知怎的,想起这几天正是“鬼门”将关未关的时候,心里莫名有些发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用钥匙轻轻打开家门,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卧室门缝底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我蹑手蹑脚地换鞋,心里盘算着怎么解释。果然,刚推开卧室门,就看见我老公阿成靠着床头,脸色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沉。
“你还知道回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不悦,“看看几点了?跟你说了多少次,别玩到这么晚,尤其这几天……”
我知道他指的是中元节前后。他比我更信这些老传统。
“手气正好嘛,而且大家兴致都高,我也不好意思先走。”我赔着笑,想把话题岔开,“孩子们都睡了吧?”
“早睡了!你以为都像你,夜猫子?”他坐直了身子,开始数落起来,“一个女的,深更半夜在外面像什么样子?现在外面多乱你不知道?再说了,这刚过七月半,老话怎么说的?‘七月半,鬼乱窜’,这种时候不早点回家,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安全问题讲到民间禁忌,又从家庭责任讲到个人习惯。我本来打麻将就累得头晕,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也蹿起一股火。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虽然压着,但火气都不小。最后我懒得再争,抓起睡衣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心里的烦躁和委屈。不过就是玩晚了一点,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再说,门锁都好好的,能出什么事?洗完澡出来,已经是凌晨三点多。卧室里的气氛依然僵着。我默默躺到床的另一边,背对着他。阿成也没睡,靠在床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他之前的“教育”,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但内容还是那些。
“……我不是不让你玩,你得有个分寸。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也得为我和孩子想想……”
我蒙着被子,不想听。正烦闷间,突然——
“咔哒……嗡……”
一声清晰的按键声,紧接着是电视机启动时那种特有的、轻微的电流嗡鸣声,从客厅传了进来。
我和阿成同时愣住了,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卧室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客厅的电视,确确实实是开了!而且,我清楚地听到,不是那种智能电视待机状态下被唤醒的声音,更像是老式显像管电视,那种按下实体电源键后,显像管预热、电子束扫描屏幕前几秒的、特有的低沉嗡鸣。
这太不对劲了!
第一,我们睡前明明检查过,客厅的电视是关着的,电源指示灯是灭的。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家的电视遥控器,老早就坏了!被家里那两个小魔王接连弄坏了三个之后,我们就一直没再买新的。反正现在电视也多是联网点播,用手机或者电视上的物理按键也能操作。而电视本身的物理按键,在屏幕正下方,平时我们根本不会去碰。最关键的是,我们卧室里,根本就没有遥控器!
那这电视,是怎么开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了我的天灵盖。刚才和阿成争执时的那点硬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猛地转过身,紧紧抓住阿成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阿……阿成,你听见没?”
阿成的脸色也变了,在台灯光下显得有些发白。他比我镇定些,但眼神里也充满了惊疑和警惕。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我别出声,自己则凝神细听。
客厅里,电视似乎已经完成了启动,但没有播放任何节目内容,只有那种没有信号的“沙沙”雪花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是不是……是不是电视机短路了?或者定时开机?”我压低声音,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猜测。定时开机?我们从来没设置过,而且这大半夜的,定时到凌晨三点多开电视?
阿成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他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客厅里,除了那持续的“沙沙”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我出去看看。”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安抚,也有决绝。他顺手抄起了门后放着的一根旧棒球棍——那是以前给孩子买的玩具,此刻却成了防身的武器。
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也赶紧下床,躲在他身后。“你……你小心点。”
阿成轻轻拧动门把手,把门拉开一条缝。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发出的、那种老式雪花屏特有的、闪烁不定的、青白色的光,一明一暗地投射在墙壁和家具上,光影晃动,让熟悉的家显得格外陌生和阴森。
透过门缝,我们看到那台五十多寸的液晶电视,屏幕正是一片雪花,嗡嗡作响。在它前面,空无一人。
阿成握紧了棒球棍,猛地一把将房门完全推开,同时伸手“啪”地按亮了客厅顶灯的开关。
炽白的灯光瞬间驱散了诡异的青光,客厅里一切如常。沙发、茶几、孩子们的玩具散落一角……所有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除了那台兀自“沙沙”作响的电视。
阿成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尤其看了看阳台和入户门。阳台门锁得好好的,入户门的反锁钮也扣着,没有任何被闯入的痕迹。
他一步步走向电视机,目光紧紧盯着屏幕下方的那排物理按键。他走到电视前,没有先去按关机键,而是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按键。我也跟在他身后,紧张地观察着。
按键上落着薄薄的灰尘,看起来很久没人动过了。阿成伸出手指,犹豫了一下,按下了电源键。
“咔哒。”一声轻响,电视屏幕瞬间黑了下去,“沙沙”声也戛然而止。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真是活见鬼了……”阿成喃喃自语,他站起身,又检查了一下电视周围的插座和线路,都没有任何异常。
“会不会……会不会是……”我脑海里闪过中元节的种种传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阿成的脸色也更加凝重。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他直接走到电视柜后面,弯下腰,摸索到电视机的电源插头,用力一拔,将插头从墙壁插座上彻底分离了出来。
“不管是什么,断了电,总该没事了。”他直起身,把插头拿在手里,对我们说道,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们俩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魂未定和深深的困惑。这一番折腾,之前的争吵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同面对未知诡异的同盟感。
回到床上,我们都毫无睡意。灯开着,谁也不敢关。我紧紧靠着阿成,刚才的恐惧还未散去。
“阿成,”我小声说,“你说……会不会是奶奶?”
阿成身体微微一僵,没有立刻回答。
我口中的奶奶,是去年冬天去世的阿成的外婆。奶奶生前最疼阿成,也最是明事理,疼爱我。她是个小脚老太太,没什么文化,但为人善良又带着点旧式的智慧。她生前最爱看电视,尤其是戏曲频道和天气预报。她总说,人老了,就靠着这点声响和外面的天气过日子。她去世后,我们把她接来家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她行动不便,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那台电视,一看就是一天。那最后一个坏掉的遥控器,好像就是她用的那个,按键都磨得看不清数字了,她去世后,我们收拾遗物,那个遥控器也不知所踪,大概是被孩子们弄坏后扔掉了。
阿成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别瞎想……奶奶都走了一年了……”
“可是,”我回忆着刚才的细节,“你记得吗?那电视启动的声音,不像咱们现在这智能电视的,倒有点像以前奶奶老家那台大屁股电视的声音……而且,它启动后,是雪花屏,什么都没有放……”
阿成不说话了,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些。我知道,他心里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奶奶是个很念旧也很固执的人。她疼阿成,也常在我打麻将晚归时,悄悄给我留盏灯,温好饭菜,从不当面数落我,只会在我回来后,轻声说一句:“回来啦,锅里有热水,快去洗洗,早点歇着。”她总是用她的方式,默默地维系着家庭的和谐。
如果……如果刚才真的是某种无法解释的力量打开了电视,会不会是奶奶看到我们因为她最疼爱的外孙和我吵架,看不下去了,用这种方式来打断我们?那熟悉的开机声,那空无一物的雪花屏,像不像她无声的提醒和介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心头,驱散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怀念,有愧疚,还有一丝暖意。
后半夜,我们几乎没睡。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合了眼。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昨晚的诡异气氛消散了不少,但那个谜团依然存在。阿成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客厅把电视插头重新插上。他试着按了按电视上的物理电源键。
电视毫无反应。
他又反复按了几次,依旧如此。我们找来万用表测试了插座,通电正常。又检查了电视背后的电源线,也没有破损。
最后,阿成把电视搬到电器维修店。师傅检查了半天,出来时一脸古怪:“老板,你这电视,没问题啊!主板、电源模块、按键板,我都检查了,好好的。通电就能开机。”
“那昨晚它自己怎么会开?”阿成追问。
师傅摇摇头:“按道理说,不可能。除非是遥控开关或者定时之类的,但你们说遥控器早就坏了,也没设定时。而且你这型号,根本就没有定时开机功能。至于按键板,”师傅指着电视上那排按键,“我看了,里面触点都有点氧化了,按下去反应都不太灵敏,得用点力气。要说它自己接触不良导通开机……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但几率太低了,而且偏偏在那个时候?”
我们把电视搬回家,插上电。果然,一通电,屏幕就亮了,显示待机画面。我们试着按物理按键,确实如师傅所说,有些涩,需要用力按才有反应。
这件事,就这么成了我们家的一个悬案。科学上,我们勉强用“极小概率的按键接触不良巧合”来解释。但在心里,我和阿成更愿意相信另一个版本。
那天之后,我们谁也没再提那晚的争吵。阿成不再像以前那样苛责我偶尔的晚归,而我也更加注意分寸,尽量不在特殊的日子里晚回家,即使晚了,也会提前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有时候,晚上我们一起在客厅看电视,我会不经意地看向屏幕旁边奶奶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空处,心里会轻轻地说一句:“奶奶,我们挺好的,您放心。”
电视再也没有自己打开过。那个坏了的插头,我们后来换了一个新的,电视也一直正常工作。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偶尔想起那个七月半过后一周的凌晨,想起那突如其来的“咔哒”声和“沙沙”的雪花音,我心里不再只有恐惧,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安宁。或许,有些牵挂,能跨越一切界限;有些守护,从未真正离开。
而那夜自动开启的电视,究竟是电路偶然的故障,还是逝者深情的回响?这个谜,或许永远也没有答案。但它确实像一声提醒,敲在了我们夫妻的心上,让我们在尘世的忙碌和摩擦中,重新看到了彼此的重要性,以及那份被日常琐碎掩盖了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温柔注视。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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