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作响的火把,将档案库内这片狭小空间映照得如同神怪志异里的阎罗殿,每一个人的脸孔都在跳跃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分明,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无所遁形。
郑龙双目赤红,像是要滴出血来,额角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那只扣住秦主簿干瘦肩膀的大手,因为极度用力,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血管虬结,几乎要炸开。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瘫软如泥的老吏,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之前那些憋屈的画面——明明十拿九稳的抓捕,却总在最后关头扑空,眼睁睁看着线索断掉;几个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消息走漏,中了埋伏,至今还有一人躺在家里下不了床;最让他心头发堵的,是上次追查一批被拐孩童,若非运气好,那几个娃娃差点就被转移走,从此骨肉分离……一桩桩,一件件,原来根子都出在这个平日里见人三分笑、说话慢声细气的老狐狸身上!
新仇旧恨如同滚油般在他胸腔里翻腾,一股压不住的邪火“噌”地直冲顶门,烧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狗日的杂种!老子宰了你!!”
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另一只钵盂般大小的拳头青筋盘绕,带着一股能砸碎牛骨的恶风,不管不顾地朝着秦主簿那张苍白绝望的面门狠狠砸去!这一拳含怒而发,没有丝毫留手,若是砸实了,只怕立时就要颅骨碎裂,脑浆迸溅,血溅五步!
“郑龙!给老子住手!!”
赵雄的暴喝如同旱地惊雷,在狭窄的库房内炸响。几乎在郑龙肩膀微动的瞬间,他已闪电般跨前一步,铁箍般粗壮的手腕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向上猛地一架,死死格挡住了郑龙那含恨下砸的手臂!
“嘭!”
两条精壮汉子的小臂毫无花巧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如同木槌击打沙袋的响声。两人身形都是微微一晃。
“头儿!他害了我们多少兄弟!他……” 郑龙兀自不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如同铜铃,里面全是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莽牛。
“混账东西!国有国法,衙有衙规!把他打死了,你让老子怎么向上头交代?!这后面藏着的大鬼还看不看得到了?!你想让那些躲在暗处的杂碎看我们衙门的笑话,看我们除了动拳头啥也不会吗?!” 赵雄目光如炬,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死死钉在郑龙激动得扭曲的脸上,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威严,一字一句都砸在郑龙的心头。
郑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般的声音,牙齿咬得咯咯响,死死瞪着面无人色、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秦主簿,额头上冷汗和热汗混在一起往下淌。僵持了足足三息,他最终还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悻悻地、极其不情愿地收回了那只要命的拳头,但为了发泄,他朝着旁边干燥的地面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扣住秦主簿肩膀的手,却如同生了根的铁钳,纹丝未松,反而掐得更紧,疼得秦主簿又是一阵哆嗦。
(郑龙的愤怒,源自最朴素的袍泽之情和正义感,可以理解。高逸在一旁,如同冰冷的礁石,将这场短暂的冲突尽收眼底。但赵雄的克制与大局观,才是真正老辣捕头的担当。此刻若图一时痛快打杀了秦永年,无异于亲手斩断那根可能牵出“云鹤”核心、揭开更大黑幕的最直接线索。愤怒需要出口,但面对如此狡猾的对手,理智必须永远占据上风,审时度势,方能直捣黄龙。)
赵雄不再理会兀自运气、眼珠子通红的郑龙,转而将冰冷如数九寒冰的目光,投向瘫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秦主簿。“秦——永——年,”他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带着沉重的压力,“事到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秦主簿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火把跳跃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假面的脸,此刻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泡透的草纸,没有一丝血色。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但最让人心寒的,是那双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半阖着、显得昏聩或者温和的眼睛,此刻里面所有的伪装都已剥落,只剩下死灰般的、彻底的绝望,以及一种沉积已久、如今再也无法掩饰的、如同毒蛇般阴鸷冰冷的光。他没有看近在咫尺、威严如狱的赵雄,反而艰难地转动眼珠,将那道淬了毒、含着无尽怨恨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始终站在阴影边缘、沉默不语的林小乙身上。
“呵……咳咳……”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难听、带着痰音和嘲弄的干笑,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林小乙……林公子……老夫,小瞧你了……” 他声音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寒意,“赵雄……你……你找了个好帮手啊……嘿嘿……”
他没有求饶,没有喊冤,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辩解都欠奉。这近乎默认的反应,比任何巧言令色的狡辩都更有力地说明了一切。
赵雄不再与他多费唇舌,眼中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对共事多年的情分也彻底湮灭。他大手一挥,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押下去!单独关押,加派双岗,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郑龙,你看守第一班!若出了半点差池,老子扒了你的皮!”
“是!头儿!您放心!这老小子要是能跑了,我郑龙提头来见!” 郑龙轰然应诺,声音如同闷雷。他如同押送十恶不赦的死囚般,粗暴地将浑身瘫软、几乎无法站立的秦主簿猛地从地上提溜起来,毫不客气地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和隐约的铁链拖曳声,渐渐消失在档案库外的廊道深处,最终被暗夜吞噬。
档案库内,骤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赵雄、林小乙,以及一直举着火把、沉默旁观的吴文。空气中,除了火把燃烧松油发出的“哔剥”声,依旧弥漫着陈年灰尘、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属于背叛、阴谋和人性腐朽的冰冷气息。
赵雄挺得笔直的腰背,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弛了一丝。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自周安落网后就一直如同顽石般堵在胸口的、混杂着愤怒、憋屈和巨大压力的闷气,似乎随着秦主簿的被擒,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宣泄了出去少许。他环顾着这间幽深、布满架格的库房,目光复杂,这里既承载着县衙数十年的记忆与律法尊严,也曾是藏污纳垢、滋生阴谋的温床。
“结束了?” 他像是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身旁那个总能给他意外答案的年轻同伴。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骤然放松,带来一丝虚脱般的恍惚。
“不,捕头。” 林小乙从阴影与火光的交界处稳步走出,跳动的火焰映亮了他年轻却异常沉静、甚至显得有些淡漠的脸庞,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擒获内鬼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凝重,“这只是刚刚开始。撬开秦永年的嘴,让他吐出所知的一切,找到他背后真正的主子,弄清楚‘云鹤’这个组织到底想在这平安县,乃至更广的地方做什么,才是我们接下来真正要打的硬仗。”
他弯下腰,动作轻柔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捡起那份险些被付之一炬的伪造手札,伸出袖子,仔细地、一点点拂去纸张边缘沾染的灰尘,仿佛那不是一件诱饵,而是某种沉重的、承载着过往与未来的信物。
(秦永年,他不仅仅是一个内鬼,更是一把钥匙,一扇通往更深、更浓重黑暗的门户。他的落网,如同夏日狂暴的雷霆,以最猛烈的方式扫荡了盘踞在县衙上空的妖氛迷雾,让所有人都看清了潜藏敌人的具体形貌。但这仅仅是撕开了第一层幕布。幕布之后,那庞大阴影的真正轮廓、它的目的、它的触手所及,才是我们接下来必须直面、也必须揭开的,真正残酷的真相。审问,将是一场新的、不见硝烟的战争。)
赵雄看着林小乙小心翼翼收起手札的动作,看着他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决绝,心头那片刻的恍惚瞬间消散。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股新的、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压上肩头。是啊,擒住内鬼,大快人心,但这绝非终点。弄清鬼从何而来,意欲何为,将这祸根彻底铲除,才是他们身为捕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护卫一方平安的真正职责所在!
雷霆过后,弥漫县衙许久的妖氛为之一清。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朗朗乾坤,而是更深沉、更莫测的暗夜,与一场注定艰难、考验智慧与意志的审问。而平安县衙,在经历了这一夜惊心动魄的震荡与洗礼后,也必将拭去尘埃,迎来一个全新的、至少在内部再无鬼蜮掣肘的明天。前路依旧漫长,但第一步,总算稳稳地踏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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