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讯室,换到了大牢最深处一间罕有人至的石室。这里的石壁仿佛常年不见天日,摸上去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湿漉漉地渗着水珠,汇聚成一道道蜿蜒的污痕。墙壁上粗大的铁环,挂着几副锈迹斑斑、带着暗褐色污渍的铁链,如同垂死的黑蛇。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更为复杂刺鼻,陈年的血锈气、犯人失禁的腥臊、还有某种绝望腐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间,令人作呕。秦主簿被牢牢地绑在石室中央一张特制的铁椅上,手脚都扣上了沉重的镣铐,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单薄的衣衫和皮肤。比起昨夜被捕时那瞬间的瘫软,此刻他反倒显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阴鸷的光芒在唯一一盏豆大油灯的昏黄光线下闪烁不定,更显得如同古墓里的鬼火,瘆人得紧。
郑龙抱着他那把从未离身的腰刀,如同门神般立在唯一进出的石门旁,虎目圆睁,警惕地扫视着内外,防止任何可能的意外。赵雄则抱臂靠在对面的阴影里,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开合的眼睛反射着微光,他将主审的位置,毫无保留地、完全交给了那个坐在光明与黑暗交界处的年轻身影。
(对付秦永年这等心智深沉如古井、早已将生死荣辱算计透彻的老吏,寻常的皮肉之苦,只怕如同隔靴搔痒,甚至可能激起他文人那股子迂腐的硬气,或是让他更加封闭。高逸的思维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冷静而精准。必须攻心,用环环相扣、无可辩驳的逻辑链条,用直刺他内心深处最恐惧、最脆弱之处的真相利刃,一层层剥开他坚硬的外壳,才能最终击溃他经营多年的心理防线。)
林小乙没有拿任何皮鞭、棍棒或是盐水桶。他甚至让人搬来了一张普通的榆木凳子,就放在距离秦主簿不过五尺远的地方,坦然坐下。这个距离,近得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每一条细微的皱纹,听到他每一次呼吸的轻重变化。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就这么看着秦主簿,仿佛不是在审讯一个罪大恶极的内鬼,而是在观察一件需要耐心修复、剥离污垢的古老器物,不带丝毫个人的喜怒情绪。
“秦主簿,”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点年轻人特有的清朗,但在死寂得只能听到彼此呼吸和远处渗水声的石室里,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包括秦主簿那看似封闭的耳朵里,“永昌银楼后院,那个藏在夹墙暗格里的加密账本,是你提前通知周旺转移的吧?虽然你做得极其隐秘,利用了街面上一个不起眼的顽童,传递了一张看似随手涂鸦的糖画图样。但很不巧,那个常年在那条街上卖糖人、眼神不太好的张老汉,对你这个偶尔会买块麦芽糖、却总是低着头匆匆离开的‘老主顾’,依稀还有些印象。”
秦主簿低垂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轻轻跳动了一下,如同被微风拂过的死水,但依旧沉默,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
“还有码头上的税吏王三,”林小乙语速平稳,不疾不徐,仿佛在讲述与己无关的故事,“很有意思,每次巡防营例行换防、戒备最为森严的前三天,他总会‘恰好’感染风寒,卧床不起,不得不由你这位热心肠的老主簿,主动替他轮值。而巧合的是,几乎每一次你替他轮值的那几天夜里,都总会有一批贴着‘辽东老参’、‘川府药材’标签,却从未被开箱仔细查验的货物,顺利通关,消失在茫茫水道。这种‘巧合’,不多不少,不多不少,正好持续了三年零四个月。”
林小乙一条条,一桩桩,将那些看似孤立、偶然,却被秦主簿用精妙手段串联起来、为其所用的泄密与便利事件,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在拆解一件结构复杂的连环锁,清晰、冷静,却又无比精准地,一一摆在冰冷的石室地面上,摆在两人之间那不足五尺的空间里。他没有高声质问,没有拍案怒喝,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小锤,带着千钧之力,沉稳而持续地敲打在秦主簿那自以为经营多年、坚不可摧的心防壁垒上。
(他必须相信,我们掌握的证据,远比他想象中要多,要细致,要深入。摧毁他任何可能残存的侥幸心理,让他明白,所有的伪装和擦除,在绝对的信息和推理面前,都是徒劳。这是瓦解他意志的第一步。)
一直安静站在赵雄身侧的吴文,适时地走上前几步,将几份卷宗的副本轻轻放在林小乙手边。那是秦主簿在不同时期、因公务需要留下的亲笔记录、批注,甚至包括一些无关紧要的签到簿。而在这些副本旁边,是几封截获的、内容关键却笔迹经过伪装的“匿名”密信的临摹件。吴文用手指,无声地点了点其中几个特定的字,那“捺”画末尾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向上回钩的顿挫,以及“之”字旁那异于常人、略带倾斜的角度习惯,在不同的笔迹、不同的纸张上,却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林小乙拿起那几份卷宗,并没有摔在秦主簿脸上,只是轻轻地将它们摊开,平放在秦主簿被镣铐束缚、无法动弹的膝盖前,让他自己能清晰地看到。“模仿他人笔迹,的确是高手所为,形似已属不易。”林小乙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有些骨子里的运笔习惯,是经年累月刻在手腕上的,如同跛子走路,再如何掩饰,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比如这个,”他的指尖虚点在那个回钩的“捺”画上,“还有这个‘之’字旁的角度。秦主簿,您觉得,是否需要我们再费些周折,请州府衙门的笔迹鉴定大家,再来做一次更权威的比对?”
秦主簿一直平稳的呼吸,在这一刻,终于不受控制地微微急促起来,虽然幅度很小,但他那干瘪的胸膛起伏明显加剧。他紧紧抿住了嘴唇,原本就苍白的唇色更是褪得一丝血色也无,仿佛要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声音都死死关在喉咙里。
林小乙看着他的反应,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拉近了那本就极近的距离。他的目光不再是平静的湖水,而骤然变得如同数九寒天里凝结的冰锥,锐利、冰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直刺秦主簿那浑浊眼底最深藏、最不敢见光的黑暗角落。
“这些证据,这些巧合,或许还不足以让你下定决心开口。”林小乙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更强的压迫感,“那么,我们不妨换个话题。谈谈,七年前,那位从云州府派下来,专司核查各地军械仓储的巡检御史,冯大人。”
石室内本就稀薄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连守在门边的郑龙,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在圆满完成巡察,返程回云州府的官道上,于黑风峡遭遇了大股‘山匪’,不幸坠崖,车毁人亡,随行护卫无一幸免,堪称惨烈。”林小乙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石头上,“而冯大人在遇害前三个月,在平安县停留期间,唯一调阅并详细抄录的,是县衙武备库近十年的军械入库清单、定期核验记录,以及……所有报损、报废兵器的详细名录与处理流程。当时,负责接待冯大人,并提供他所需要的、所有相关卷宗的人,全程陪同,答疑解惑的人,正是你,秦主簿,秦永年。”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石室。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林小乙的声音,在这一片死寂中,陡然变得更加冰冷,那冰冷之下,压抑着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沉郁了太久的悲痛与愤怒:“最后,我们谈谈我的父亲,林大山。”
当“林大山”这三个字,如同丧钟般从林小乙口中清晰吐出的瞬间,秦主簿那强装了一整晚的、如同花岗岩般坚硬的平静面具,终于“咔嚓”一声,出现了清晰而无可挽回的裂痕!他的肩膀猛地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直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偏开头,避开林小乙那如同实质般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目光!
(就是这里!高逸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父亲林大山的死,是他内心深处永远绕不开的梦魇,是压垮他心理防线的、最后也是最重的一根稻草!)
“他殉职前,正在秘密追查一批编号模糊、记录混乱、最终去向成谜的边军制式弩机。”林小乙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鼓,狠狠擂在秦主簿的心口,他紧紧盯着秦主簿那剧烈变化、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他所有的调查笔记、走访记录,在他殉职之后,都离奇地从他衙署的柜中消失,不翼而飞。而他当时唯一的知情搭档,那位同样追查此案的老捕快,在我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被人发现‘醉酒失足’,淹死在深不及腰的护城河烂泥里。”
“秦主簿,”林小乙的声音如同万年寒冰骤然碎裂,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沉痛,“我父亲,林大山,殉职的当晚,最后见到他的人,是你。你以核对武备库房一批陈年旧档、需要他这位前主管确认的名义,将他单独约到了县衙后堂,那间平日无人使用的静室。一个时辰之后,他便被人发现,‘意外’死于城西那场突如其来的、规模不大的帮派械斗现场,身中十七刀,其中三刀,来自制式军弩发射的短矢。”
“告诉我!”林小乙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并未咆哮,但那声音里蕴含的力量,却如同积蓄已久的雷霆万钧,轰然炸响在狭小的石室内,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那天晚上,在县衙后堂!你对我父亲,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砰!”
秦主簿像是被这声质问彻底击溃,猛地从铁椅上挣扎起来,沉重的镣铐被他扯得哗啦一声刺耳巨响!他额头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起,面孔扭曲得完全变了形状,嘶声喊道,声音尖锐得如同夜枭:“不是我!不是我动的手!是……是‘玄鹤’!是‘玄鹤’逼我……我……”话到嘴边,却被一种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硬生生扼住,只剩下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喘息,和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极致惊惧与绝望的双眼,死死地、空洞地望着前方。
冰镜高悬,肝胆俱照。那坚硬如铁、伪装多年的外壳,终于被这连续不断、直指核心的敲击,狠狠凿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露出了里面隐藏多年的、肮脏而血腥的、令人触目惊心的秘密。真正的审讯,撬开真相的残酷角力,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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