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时间转瞬即过，又是一年盛夏
洪武二十七年的崖州，盛夏的海风已然裹挟着咸腥与热浪，席卷着鹿回头湾。这片曾经荒僻的海湾，如今已大不相同。船厂方向日夜不息地传来斧凿铿锵与号子声声，新建的简易木码头延伸入碧波，三艘体型远超寻常渔船的崭新战船——“海鲨一号”、“海鲨二号”、“海鲨三号”——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停泊在港湾深处，巨大的风帆尚未完全升起，却已透出一股肃杀的威严。船体线条经过驼爷手下能工巧匠的反复琢磨，比传统福船更为流畅，舷墙加高加固，甲板宽阔，预留的炮位虽未填满，却昭示着未来的獠牙。这便是琼州基地倾尽心血打造的核心力量，是林霄“向海图强”野心的具象化。
此刻，基地的核心人物齐聚码头旁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林霄一身简朴的棉布袍服，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海湾。他身旁，是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总管苏文谦，精干老练的情报头目驼爷，以及两位从北疆风暴中保全下来的悍将——擅陆战、脾气火爆的王弼，与水战经验丰富、性格沉稳的俞通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海面上那支初具规模的水师上，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的凝重与期待。
“时辰到了。”林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俞通源闻言，猛地一挥手。岸边了望台上，一面猩红的令旗倏然展开，迎风猎猎作响！
刹那间，原本平静的海湾沸腾了！
“升帆！起锚！”各船甲板上，早已严阵以待的水手长们嘶声怒吼。粗壮的缆绳被迅速解开，抛回码头。巨大的硬帆在整齐划一的号子声中，沿着新改良的滑轨系统“唰唰”升起，瞬间鼓满了强劲的东南信风。沉重的铁锚被绞盘缓缓拉起，带起浑浊的水花。
“海鲨一号”作为旗舰，率先动了起来。船身微微一震，船头劈开碧波，如同离弦之箭般驶离码头。紧随其后，“海鲨二号”、“海鲨三号”以及十余艘经过加固改造、加装了小型弩机和撞角的辅助快船（多为缴获海盗船或大型渔船改造）依次跟进。船队在海湾入口处迅速调整队形，以“海鲨”三舰为锋矢，辅助船只分列两翼及后方，形成了一个简洁而富有攻击性的楔形阵。五百名经过数月严苛训练的水手各司其职，帆缆手矫健如猿，舵手沉稳如山，弩手目光锐利，跳帮队紧握刀矛。整个编队转向、加速、变阵，动作流畅迅捷，展现出远超地方卫所水寨的纪律性与执行力。
“好！俞将军练兵有方！”王弼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闪烁着久违的战意。他负责的陆上护卫队和匠作营虽也成绩斐然，但看到自己参与督促打造的火炮即将在海上显威，仍不免心潮澎湃。
林霄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更远处。今日这场演练，名为“检验水师战力”，实则是向四方亮剑！亮给那些在暗处窥探的眼睛——无论是觊觎基地财富的地方豪强、蠢蠢欲动的生黎峒寨，还是可能存在的、来自大陆的朝廷眼线；也亮给基地内部所有心怀忐忑或犹疑的人们，用无可争议的力量，宣告这片海域的新秩序！
“目标，礁石区标靶船！全速前进！”俞通源通过旗语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船队骤然加速，犁开道道白浪，直扑数里外一片布满暗礁的险恶海域。那里，早已用废旧渔船设置了几个模拟目标。
“弩手准备！左舷，目标一号标靶，三轮齐射！”俞通源的声音通过传令兵响彻各船。
令旗挥动。位于“海鲨”侧翼的数艘快船上，经过改良的强弩被迅速绞紧。弩臂采用弹性更佳的硬木与复合筋角，射程和威力远超卫所制式装备。
“放！”
“嘣！嘣！嘣！”弓弦震响连成一片，密集的弩箭如同飞蝗般离弦而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出致命的弧线，狠狠扎向远处的标靶船。木屑纷飞，船体瞬间被扎成了刺猬，更有数支特制的火箭钉入船帆，迅速引燃了涂抹的油脂，火苗腾起！
“漂亮！”岸上观礼的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欢呼。那些被招募来的流民、疍民、黎族青壮，亲眼目睹自己参与建造、训练的船只展现出如此威力，自豪感油然而生，对基地的归属感也更深了一层。
然而，这仅仅是开胃菜。
船队逼近礁石区，阵型再次变化。“海鲨三号”减速，调整航向，将宽阔的右舷对准了另一艘更大的标靶船。甲板中央，一门被帆布覆盖的庞然大物露出了狰狞面目——这便是匠作营在王弼亲自督促下，耗费无数心血，经历多次失败甚至炸膛事故后，勉强仿制成功的“镇海一型”佛郎机炮。炮身由多层熟铁箍紧锻造，依旧显得粗糙笨重，炮口黑洞洞地指向目标。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火炮，在这个时代是绝对的战争之神，也是琼州基地目前最大的短板和渴望。能否成功发射，威力如何，直接关系到基地未来的威慑力。
王弼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驼爷眯起了眼睛。林霄则面无表情，唯有眼神锐利如刀。
炮长是王弼从北方带来的老部下，曾操作过碗口铳，此刻他神情凝重，亲自校准，嘶声吼道：“装药！压实！弹丸！”
炮手们动作麻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定量火药包塞入后膛，用长杆压实，再推入一枚沉重的实心铁弹。
“点火！”
引信被点燃，嗤嗤作响，迅速没入火门。
短暂的死寂，仿佛连海浪声都消失了。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炮口喷吐出长达数尺的炽烈火焰和滚滚浓烟，整个“海鲨三号”船身剧烈后坐，甲板上的水手被震得东倒西歪。炮弹呼啸而出，在海面上划出一道低矮的白色水线！
然而，预想中目标船支离破碎的场景并未出现。炮弹在距离标靶船尚有二十余丈的海面上，“噗通”一声砸起一道巨大的水柱，随即沉入海底。巨大的后坐力甚至让炮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炮身上一道细微的旧裂痕似乎又扩大了一丝。
“他娘的！还是不行！”王弼气得狠狠一跺脚，满脸的失望与不甘。射程不足，精度更是惨不忍睹。
岸上观礼的人群中，也响起一阵低低的叹息和议论。
俞通源眉头紧锁，却并未慌乱。他深知这仿制火炮的局限，今日能打响，已是不易。他立刻通过旗语下令：“炮舰后撤装填！跳帮队，接舷战准备！目标，二号标靶！”
命令迅速传达。“海鲨一号”、“海鲨二号”以及数艘快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猛然加速，从不同方向扑向那艘未被炮火“照顾”的标靶船。船速极快，展现出良好的操控性。
“钩镰准备！放！”
数十支带着铁链和倒钩的飞爪被奋力抛出，牢牢钩住标靶船的船舷。
“拉！”
水手们齐声呐喊，奋力回拽铁链。两船迅速靠近。
“跳！”
早已蓄势待发的跳帮队员们，口衔钢刀，手持藤牌或圆盾，如同下山的猛虎，借助船只晃动的惯性，矫健地跃过船舷，杀入“敌船”甲板！他们虽非正规军出身，但在王弼和俞通源这两位沙场老将的严苛训练下，配合默契，攻防有序。刀光剑影，模拟的喊杀声震天响，迅速“肃清”了甲板上的“敌人”。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展现出近身搏杀的高效与凶悍。
“好！这才是儿郎们该有的样子！”王弼看到自己负责训练的跳帮队表现出色，方才因火炮失利的郁闷一扫而空，大声喝彩。
俞通源则更关注整体配合与指挥衔接，见状微微点头。虽然火炮拉胯，但水手操船、阵型变换、远程弩箭压制、接舷跳帮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已足以对付寻常海盗甚至小股官军了。他再次下令：“解救‘被俘’船只（模拟被海盗劫持的商船）！”
立刻有两艘快船脱离主队，以娴熟的穿插包抄战术，迅速“击溃”了看守“商船”的“海盗”（由其他水手扮演），成功完成解救任务。
演练至此，核心科目已基本完成。船队重新集结，在海湾外进行最后的编队航行和旗语通讯演练。三艘“海鲨”战船打头，辅助船只拱卫，帆影蔽日，气势恢宏。尽管那门哑火的火炮仍是心头之刺，但这支新生海上力量所展现出的组织度、战斗意志和潜力，已足以让所有观者动容。
岸上，受邀前来观礼的符山、符昂等与基地交好的黎族峒首，以及几位在互市中建立联系的汉人商贾代表，此刻皆面色凝重，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敬畏。他们亲眼目睹了这支“商队护卫”远超寻常的实力。尤其是那惊天动地的炮响（虽然打歪了），更是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符昂与身旁一位头人低语几句，看向林霄和高台上基地核心层的目光，更多了几分郑重与忌惮。那些原本对基地财富有些小心思的地方豪强代表，更是悄悄收起了所有不该有的念头。
“大人，看来效果不错。”苏文谦捋着胡须，低声对林霄道，眼中难掩欣慰。这场演练，不仅检验了战力，更是一次成功的战略威慑。
林霄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海面上凯旋归来的船队，又掠过岸边神色各异的观礼者，最后投向更遥远的海平线。震慑的目的是达到了，但隐患依然存在。火炮的短板急需解决，基地的规模在扩大，隐匿的难度也在增加。朝廷的目光，总有一天会投向这里。
“传令，犒赏三军！今日参与演练者，肉食管够，每人加赏半贯钱！阵亡将士抚恤加倍，伤者全力救治！”林霄朗声下令，声音传遍高地。有功必赏，方能凝聚人心。
“谢大人！”码头上、归航的船只上，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胜利的喜悦和实实在在的奖赏，冲淡了演练的疲惫和炮火失利的阴影，基地的凝聚力在这一刻达到了新的高度。
夕阳熔金，将整个鹿回头湾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色。伤痕累累却满载荣誉感的船只缓缓驶回码头，卸下疲惫而兴奋的水手。船厂方向依旧传来叮当的敲打声，那是工匠们在连夜赶工，修复演练中受损的部件，并为下一艘战船铺设龙骨。远处的山坡上，新开垦的梯田里，红薯藤蔓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一片生机盎然。
庆功的篝火在基地空地上点燃，烤肉的香气和米酒的醇香弥漫开来。粗犷的歌声、欢笑声、碰碗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劫后余生、筚路蓝缕的豪情与希望。林霄、苏文谦、王弼、俞通源、驼爷等人也走下高地，融入这欢腾的人群。林霄端着酒碗，与浑身汗臭却精神抖擞的水手们碰杯，拍着他们的肩膀，听着他们兴奋地讲述演练时的细节。王弼则被一群跳帮队员围着，大碗喝酒，大声吹嘘着当年在边镇砍鞑子的“丰功伟绩”。俞通源虽不似王弼豪放，但也面带笑容，与几位船长低声复盘着今日的战术细节。苏文谦和驼爷则更像两位老家长，欣慰地看着眼前这充满活力的一幕。
林霄穿行在人群中，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热烈与团结。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庞，深沉的眸子里映照着跃动的火焰，也映照着这片在蛮荒中倔强生长的基业。他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举起酒碗，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诸位兄弟！”林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声，“今日操演，扬我水师之威，壮我琼州之胆！这一切，皆赖诸位同心戮力，不畏艰辛！这碗酒，敬所有为这片基业流血流汗的兄弟！敬那些为护卫家园而牺牲的英魂！琼州，是我们共同的家！这片海，由我们共同守护！干！”
“干！！！”震天的吼声直冲云霄，无数酒碗高举，烈酒入喉，豪情满怀。这一刻，无论来自何方，无论曾是流民、疍民、黎人还是被保全的将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琼州人！共同守护着这片在帝国边缘艰难孕育的希望之地。
喧嚣渐歇，月华如水银般泻满海湾。林霄婉拒了王弼等人继续饮酒的邀请，独自一人踱步到临海的一处高崖。崖下波涛轻拍礁石，发出永恒的韵律。清凉的海风拂面，吹散了酒意与喧嚣，带来一丝难得的宁静。
他俯瞰着月光下静谧的基地轮廓——点点灯火是新建的屋舍，船厂高大的轮廓依稀可辨，泊位上的船影如同沉睡的巨兽。远处山坡上，红薯田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绿意。一切都按照他的蓝图，艰难却坚定地生长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欣慰，是豪迈，是肩上沉甸甸的责任，还有……一抹深藏的思念与孤寂。
他想起了京城。想起了那座波谲云诡、步步惊心的权力之城。想起了那场几乎将他吞噬的风暴。更想起了，风暴之中，那双始终清澈、坚定，给予他无声支持与智慧启迪的眼眸。
苏婉。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她的聪慧果决，在京城为他周旋打点；她的深谋远虑，在关键时刻为他指明方向；她不顾风险，通过家族商队为这蛮荒之地输送来急需的物资、工匠，乃至生的希望。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琼州的局面。
月光下，林霄仿佛又看到了苏府花园荷塘边，那个在暮色中与他定下南疆之约的倩影。她递给他那卷南洋海路草图时指尖的微凉，她眼中强忍的泪光与决绝的信任，还有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低语，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婉儿……”林霄低声轻唤，声音消散在海风中。他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却仿佛能感受到那日离别时，她指尖残留的温度。京城的局势如何了？她是否安好？苏家是否因与自己的关联而再受牵连？朱元璋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是否还在盯着自己这个“贬谪”知州？太子的身体……燕王的动向……无数思绪纷至沓来，夹杂着对远方伊人深深的牵挂与担忧。
今日水师初成的豪情，在无边月色与浩瀚大海的映衬下，竟生出一丝难以排遣的孤寂。纵有千军万马在侧，纵有宏图伟业在心，那个能与他分享这份成就、分担这份压力、理解他所有隐忍与抱负的人，却远在万里之外。
“琼州基业初成，婉儿，你看到了吗？”林霄对着北方无尽的夜空，无声地问道。他攥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这片基业，亦有你的一半！待此间事了，局势稍安，我必……”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后半句，但心中那份渴望与她重逢、共赏这南国风光的念头，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今日的亮剑，不仅是为了震慑外敌，稳固根基，更是为了能早日拥有足够的实力和底气，去迎接那个与他命运早已紧密相连的女子。
月光洒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却挺拔的影子。崖下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仿佛在应和着他心中那份铁血柔情交织的誓言。南疆的星火已然点燃，而照亮他内心最深处的，始终是京城那抹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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