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卷着琼州特有的暖湿气息,自辽阔无垠的海面长驱直入,拂过崖边新以青石垒筑、尚未完全竣工的了望台。林霄凭栏而立,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棉布袍服下摆,被风掀起又落下。
他的目光,沉静而锐利,缓缓掠过脚下这片已初具气象的基业——依着天然海湾构筑的水寨码头旁,数艘经过改良、船体线条更显流畅的战船如戟列阵,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桐油与木材混合的沉实光泽;近处,依山势开垦出的层层梯田,新栽不久的红薯藤蔓正顽强地舒展着翠绿的叶片,如同一块巨大的碧色织锦,沿着山坡铺展而上,与远处黎峒所在的、在夏日暮霭中轮廓渐次模糊的苍翠山岭遥相呼应。
这是他呕心沥血,在这帝国南疆一隅,近乎从无到有,一手缔造出的雏形。
从最初的死里逃生,到翰林院的如履薄冰,再到这崖州的破局创业,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如今,船厂初具规模,水师初露锋芒,黎汉关系暂得缓和,田亩粮产渐有起色……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艰难而坚定地迈进。
然而,俯瞰这片日益繁盛的土地,林霄心中却总觉缺了至关重要的一笔,仿佛一幅气势恢宏的山水画卷,独独少了那能够点活全局、赋予其灵魂的题跋与印章。
直到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凝思。
“大人!大人!”亲卫队长周通快步登上了望台,因疾走而微微喘息,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来了!苏家的船到了!已经靠泊码头了!”
那一瞬间,林霄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随即又猛地松开,剧烈的跳动如同战场上的擂鼓,撞击着他的胸腔。一直以来音书时断时续所带来的焦灼、担忧、以及在无数个深夜里啃噬内心的思念,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奔涌决堤的潮水,轰然冲垮了他素日里用以示人的沉稳堤坝。
他甚至来不及对周通吩咐一句,已然猛然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沿着了望台陡峭的石阶疾奔而下。官靴踏在粗糙的石面上,发出急促而略显凌乱的声响。码头上,负责卸货的工匠、巡逻经过的士卒、还有几名正在清点物资的小吏,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带着几分惊愕,望向他们那位向来从容不迫的知州大人。
林霄的目光,穿透熙攘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道刚刚踏上码头石阶的素色身影。
海风顽皮地掀起她帷帽边缘垂下的轻纱,露出了那张清减了几分,却更显坚毅与风霜的侧颜。依旧是眉眼如画,只是昔日京城贵女的那份娇养出来的莹润,被长途跋涉与内心忧思磨去了些许,换上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静与韧度。她身上穿着便于行路的棉布衣裙,样式简单,毫无纹饰,却依旧难掩其亭亭玉立的风姿。
“婉儿……”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饱含情绪的呼唤。林霄几步跨到近前,在苏婉尚未完全站稳,带着些许旅途劳顿的茫然望过来时,已不由分说地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他的臂弯收得是那样紧,仿佛要将怀中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离。鼻尖萦绕着她发间那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冷梅清香,这味道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梦回之际,此刻却真切地混合着海风带来的咸腥与旅途的风尘气息,真实得让他眼眶阵阵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怀中的人儿先是微微一颤,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亲密举动有些不适。但仅仅是一瞬,她便放松了原本因长途跋涉而略显紧绷的肩背线条,温顺而依赖地倚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甚至抬起一只手,轻轻回抱住了他的腰。隔着不算厚实的夏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与细微的颤抖。
“霄郎……”她将脸颊埋在他的肩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异常清晰地回应道,“我来了。”
仅仅是这三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林霄的心上,让他抱得更紧。
晚霞恰在此时烧透了半边天空,熔金般的色泽泼洒下来,将码头、船只、以及这对紧紧相拥的男女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光晕。他们相拥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粗糙不平的礁石上,交织缠绕,难分彼此。远处,捕鱼的帆船正缓缓归航,白色的鸥鸟绕着桅杆盘旋鸣叫,为这幅饱经离别与忧患后终得重逢的图卷,添上了生动而温柔的注脚。水寨里传来的工匠号子声、士卒巡逻时甲胄的铿锵碰撞声、乃至海浪永不停歇的拍岸声,此刻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远,化作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与胸腔里激烈共鸣的心跳声,急切地诉说着分离数月来的牵挂与思念,一点点填补着时空阻隔所造成的空白与沟壑。
良久,林霄才稍稍松开了手臂,但仍一手紧紧握着苏婉微凉的手,低头凝视着她。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段时间的缺失一次性补回来。“一路可还顺利?有没有遇到危险?”他的声音里带着未尽的余悸。
苏婉抬起眼眸,眼中水光潋滟,却努力绽开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虽有波折,总算有惊无险。”她轻描淡写,不愿在此刻多谈途中的艰辛,转而道,“我们先回去?我有些渴了。”
林霄这才恍然,连忙点头,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带她离开喧嚣的码头,朝着知州衙署走去。他所经之处,无论是工匠、农人还是兵卒,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而友善地望向苏婉,继而向林霄投去理解与祝福的目光。在这远离故土的海外荒僻之地,主心骨的喜悦,某种程度上也感染着每一个人。
衙署的后堂,已被林霄提前命人稍稍收拾过,虽依旧陈设简单,但窗明几净,桌上甚至还摆了一盆刚从山间采来的、不知名的野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烛火被点燃,跳跃的光晕驱散了暮色,也映亮了摊在桌案上的那卷南洋海图。
苏婉卸下帷帽,露出一张清丽而略显疲惫的面容。她接过林霄递来的温水,浅啜了几口,便走到桌案前,指尖落在海图之上。那手指白皙修长,因长期接触账册笔墨,指腹带着薄茧,此刻却稳定而有力。
“家父昔年在南洋经营时,尚有一些可靠的旧部关系。”苏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泠冷静,如同山间流淌的泉水,抚平了林霄心头最后一丝躁动不安。她的指尖沿着星罗棋布的岛屿与海岸线缓缓移动,“通过他们暗中牵线,我已与占城、暹罗的三处主要商馆达成了初步默契。今后,我们琼州出产的丝绸、瓷器、乃至黎峒的特色藤器、山兰米,可以借助苏家商队的名义和这些渠道进行分销,价格会比直接与生客交易更有保障。而我们急需的南洋特产稻种、锡料、优质柚木,也能通过这些渠道优先购得,数量和质量都更可控。”
她抬起眼,眸中闪烁着林霄无比熟悉的、那种洞悉全局、善于谋划的慧光,这光芒让她即使在舟车劳顿后,依旧显得神采奕奕。“此外,商队在返程途中,带回了一个不容忽视的消息。”她的指尖点在爪哇东部海域,“那里活跃的数股海盗,近来与广东某位勋贵门下的海商往来似乎颇为密切……而他们近期频繁劫掠的航线,恰好与我们计划中即将开辟的、通往暹罗和满剌加的贸易路线,有很大部分的重叠。”
林霄闻言,神色骤然一凛,眉头蹙起,指尖在海图上某处重重一叩,声音带着寒意:“广东的勋贵?可是与永嘉侯郭英有姻亲关系的那个张家?”他虽远在琼州,但对朝中勋贵、尤其是与海贸利益牵扯颇深的几家,始终保持着高度关注。
见苏婉微微颔首确认,林霄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眼见琼州这边动静越来越大,又打着‘安置流民、开发荒地’的旗号,盐田、船厂、互市搞得风生水起,这是觉得挡了他们的财路,或者单纯想把这潜在的肥肉吞下去?”他冷哼一声,眼中却并无惧色,反而燃起斗志,“无妨,我们水师新近演练的‘狼群战术’,正缺一块合适的磨刀石。”
他说着,迅速展开旁边另一卷图纸——那是匠作营在王弼督促下,结合林霄来自现代的一些模糊概念与现有福船结构,反复修改后确定的改良战船结构与火炮布局详图。“婉儿你看,”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兴奋,“结合你先前设法送来的那份南海水路草图,我们对船只做了针对性改进。新船吃水更浅,在近海复杂水域机动性更强;帆索系统也做了优化,顺风逆风都能保持不错的速度。最重要的是,”他指向图纸上船舷两侧预留的、可以灵活转动的基座,“我们设计了这种旋转炮台,虽然‘镇海一型’准头还差强人意,但若能多船配合,在近距离开火,形成交叉火力,对付那些依靠接舷跳帮的海盗快船,足以形成压制!”
烛芯恰在此时“噼啪”一声爆开一个小小的灯花,火光随之摇曳了一下,映得林霄眉宇间那份久违的、属于开拓者的锐利与自信愈发鲜明。苏婉凝视着他,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了温柔而欣慰的弧度。她认识的林霄,从来不是甘于被困境束缚的人,无论在何等险恶的境地里,他总能找到破局的方向,并为之全力以赴。
她起身,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本装订得颇为厚实的册子,封面是耐磨的蓝色土布。“此乃我沿途根据商队汇报及自身见闻,详细记录的南洋几个主要港口的税则、常见物产种类与价格波动、以及当地有信誉的商行名录。”她将册子递给林霄,“或许对你规划贸易路线、评估风险有所助益。”
接着,她又捧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紫檀木匣,打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厚厚一叠金票。“另有一千两金票,是我通过苏家在泉州的票号秘密兑取的。琼州百业待兴,处处需要用钱,这些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林霄看着那本凝聚了她心血与智慧的册子,又看看那匣沉甸甸的金票,心中百感交集,动容不已。他伸出手,不是先去接东西,而是再次握住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婉儿……你总是为我,为我们,思虑得如此周全。”他声音低沉,充满了感激与怜惜,“这千里南下,海路艰险,陆路亦不太平,你孤身一人……途中可曾真的遇到麻烦?莫要瞒我。”
苏婉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与力量,心中一暖,却依旧选择轻描淡写:“真的只是有惊无险。”她略去了离京时如何巧妙借用入寺祈福的名头掩人耳目,途中又如何几次变换身份,时而扮作南下探亲的商贾家眷,时而混入大型商队以策安全,更省略了在海上遭遇风浪、以及疑似被不明船只跟踪的细节。“倒是你,”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抚过林霄下颌一道已经淡化、但仍依稀可辨的浅粉色疤痕,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心疼,“琼州瘴疠湿热,黎峒关系复杂,为了调解汉黎械斗,你还亲自去了冲突一线?瞧你,比在京城时清减了不少……”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期盼,“此地虽条件艰苦,远不如京城繁华,但胜在自在,胜在我们能亲手掌握自己的命运。婉儿,”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盘桓心头许久的念头说了出来,“留下吧。不要再回京城了。”
苏婉眸光微动,没有立刻回答。
他顿了顿,凝视着苏婉的眼睛,语气转而变得激昂而充满诱惑力:“琼州虽僻远,却是你我亲手开辟、一点一滴建设起来的净土!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我们的心血与汗水。你看那船厂,那水师,那新垦的田亩,那渐渐归心的流民与黎人……此间基业,从无到有,其中亦有你苏婉的一半心血!留下来,与我一同守护它,建设它,可好?”
苏婉垂下了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遮住了她眸中翻涌的情绪。离京前夜,父亲苏修远书房中那压抑而沉痛的叮嘱,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婉儿,朝廷局势波谲云诡,苏家百年清誉,树大招风,此番……怕是终究难以保全了。林霄此人,虽行事常出人意表,但观其心性志略,乃非常之人,所图亦非寻常。琼州虽远在海外,瘴疠蛮荒,或许……或许真是我苏氏一线蛰伏待机的生机。你……既然心系于他,便随他去吧。京城之事,有为父在,你……莫要再回头了。”
那一声“莫再回头”,包含了多少无奈、决绝与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的保护。她知道,自己此番南下,不仅仅是追寻爱情,更是肩负着为家族保留一支血脉、转移部分力量的重任。
她缓缓抬起眼帘,眼中尚存些许氤氲的水光,却对着林霄,绽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清浅而坚定的笑容。
“好。”
一个字,清晰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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