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曦微露,海天之际刚泛起鱼肚白,林霄便亲自携了苏婉,开始巡视这片他们共同的基业。他没有带太多随从,只有周通领着几名亲卫远远跟着。
首先去的便是日夜轰鸣不休的船厂。尚未走近,已能闻到浓烈的木材清香与桐油气味。巨大的工棚依着滩涂搭建,里面人影绰绰,斧凿铿锵之声与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力量感。一座新舰的龙骨已经初具规模,如同巨鲸的骨架,静静地卧在船台上,数十名工匠正在其上忙碌,进行着加固与铺设肋骨的工序。那巨大的坤甸木,需要数人合抱,在匠人们娴熟的技艺下,被精准地切割、组合。
“这是正在建造的‘海鲨四号’,”林霄指着那庞然大物,语气中带着自豪,“比前面三艘更大,结构也做了进一步优化,预计能装载更多货物,或者配备更多武器。”他又指向泊位上的“海鲨一号”至“三号”,“上次演练,虽然火炮准头欠佳,但水手们的操船、阵型变换、弩箭压制和跳帮作战,都已颇具章法。”
苏婉仔细听着,目光扫过那些挥汗如雨的工匠,以及泊位上已显峥嵘的战船,轻轻点头:“假以时日,以此为基础,未必不能与朝廷水师一较高下。”她的话语很轻,却让林霄心头一震,看到了她平静外表下同样不小的雄心。
离开船厂,他们又去了新辟的盐田。一片片方格状的盐池如同巨大的镜面,倒映着湛蓝的天空,一些雇工正在池边忙碌,用特制的工具收取析出的洁白盐晶。
“根据你之前的建议,我们严格控制了流入内陆市场的盐量,大部分都储存起来,或者通过驼爷的渠道,小批量、多批次地销往各地,避免引起大盐商的注意。”林霄解释道。
苏婉蹲下身,捻起一小撮盐粒,在指尖搓了搓,又看了看成色,微微颔首:“品质不错。盐乃朝廷专卖,利润丰厚,但也确实是容易招祸的根源。我们的策略是对的,低调积累,以待时机。”
接着,他们骑马去了更远一些的新垦农田区。这里原本是长满灌木荆棘的坡地,如今已被开垦成层层梯田,大部分都种上了长势喜人的红薯,郁郁葱葱的藤蔓几乎覆盖了整个地面,预示着秋后丰收的希望。一些归化的黎人,也在汉人老农的指导下,学习着更精细的耕作技术。更远处,一座简陋的学堂里,传来了孩童们咿咿呀呀的读书声,甚至有几个黎族孩童,好奇地扒在窗户外,跟着里面的夫子,模糊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看到这一幕,苏婉的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暖意。教化之功,润物无声,这或许是比刀兵更能凝聚人心、稳固根基的力量。
行至一处地势较高的坡顶,两人勒马停下。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海湾的景色。水寨码头的繁忙,船厂的喧嚣,盐田的静谧,田亩的生机,以及远处黎峒山岭的苍茫,尽收眼底。
苏婉望着这片充满活力与希望的土地,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指向水寨后方一处背风、面海的缓坡,开口道:“霄郎,你看那里。”
林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彼处地势颇佳,既避开了风口,又能俯瞰海湾,取水也方便。”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憧憬,“我想,可以在那里为我们筑一处宅院。”
林霄心中一动,看向她。
苏婉继续描绘着,眼中闪着光:“不求雕梁画栋,不必广厦千间,但求坚固敞亮,能遮风避雨便好。前院,我们可以栽几株梅树,琼州气候温暖,或许不如北地梅花凌寒傲雪,但能睹物思乡,亦是慰藉。后院,可以设法从山上引一道活泉下来,凿个小池,养些莲藕,夏日也可得些清凉。”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再辟出一间暖阁,窗户要开得大些,朝向大海。冬日里,我们可以围炉烹茶,看窗外波涛起伏;夏夜里,便可推开窗户,卧听潮声入眠……你觉得可好?”
听着她细致而充满生活气息的描绘,林霄只觉得心头滚烫,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她这不是在规划一处简单的居所,而是在勾勒一个“家”的蓝图,一个属于他们二人,远离京城是非,可以安心栖息、相互扶持的港湾。她已然决意,将余生彻底系于这片南疆之地,系于他林霄之身。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自怀中贴身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有些磨损发毛的油纸包。苏婉一眼便认出,这正是当年在京城分别时,她交给他的那个,里面原本装着她凭借家族商队信息绘制的南海水路草图。
林霄将油纸包放在掌心,动作轻柔地、一层层揭开。当最后一层油纸展开时,苏婉惊讶地发现,油纸的内侧,竟然以极其细密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地点以及一些看似毫无规律的字符组合——那赫然是林霄在琼州乃至广东沿海地区,花费巨大心血布下的部分暗桩联络名单与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暗号!
“婉儿,”林霄的目光沉静而郑重,他将写满字迹的油纸,轻轻放入苏婉摊开的掌心,然后合拢她的手指,让她紧紧握住,“此间基业,非我林霄一人之功。从今往后,你,便是这里的女主君。”
他的话语清晰而有力,不容置疑。
“内政治理,商贸经营,人才调度,钱粮收支……凡此种种,由你执掌决断,我信你之能,更信你之心。”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芒,“至于外御强敌,周旋各方,冲锋陷阵,这些刀光剑影的事情,交给我来。”
他握住她的双手,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你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纵有万千风波,又何足为惧?”
“夫妻……”苏婉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脸颊上不受控制地飞起两抹红霞,如同晚霞染醉天际。但她并没有羞涩地低下头,而是迎着他的目光,郑而重之地将那张写满秘密的油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收入自己贴身的衣袋之中。
“既如此,”她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坚毅,仿佛瞬间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妾身虽才疏学浅,亦当效法古之贤内,竭尽所能,为君理好这‘海外家国’。”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盐场,思维已然切换到执掌者的模式,“方才我细看了盐场堆积的麻袋,盐利虽丰,然正如夫君所言,大量售往内陆,极易引来觊觎。妾身另有一想:我观南洋诸国,如爪哇、旧港等地,其冶铁之术相对落后,对铁料需求甚殷。而我们琼州,虽有黎峒供应部分木材、兽皮,但铁器始终是短板。或可尝试,将部分海盐,直接运往南洋,换取生铁或铁料。然后,我们再将这些铁料,打造成农具、工具,一部分自用,一部分则可转而与内陆商人交易我们需要的布匹、药材、瓷器等物。”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中飞速盘算:“如此几经周转,盐的源头被模糊,朝廷难以追查;我们既获得了急需的铁料,又能通过加工和转手贸易,获取数倍于直接卖盐的利润。可谓一举多得。”
海风愈发大了些,扬起她未戴帷帽的发丝与素色的衣裙下摆,猎猎作响。她身后,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是初具雏形的战船与水寨,是无垠的、蕴藏着无限可能也与无尽风险的碧海青天。林霄凝视着她从容不迫、指点江山的侧影,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京城集雅斋中,那个于茶香氤氲间,以一杯清茶巧妙喻示朝堂局势的聪慧明澈的少女。
岁月流转,风波险恶,长途跋涉,并未磨灭她身上那份独特的光芒,反而像是将一块上好的璞玉,投入了更为炽烈的熔炉之中,历经千锤百炼,褪去了些许青涩与娇柔,淬炼出更为坚韧、璀璨的内核,光华内蕴,却愈发夺目。
他忽然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所谓基业,所谓宏图,从不是一座孤悬海外、冰冷坚硬的堡垒,也不是一份需要殚精竭虑、独自扛起的沉重责任。有她的地方,有心安之处,便是归处,便是值得他倾尽所有去守护与建设的家园。
是夜,小小的知州衙署后院,难得地悬起了几盏红绸灯笼,虽无宾客盈门,也无丝竹管弦之乐,但那跃动的红色光晕,依旧为这简陋的院落平添了几分难得的喜庆与暖意。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父母高堂在上的繁琐礼仪。唯有一对儿臂粗的龙凤红烛在堂中静静燃烧,流下欣喜的泪滴;两盏盛着当地所酿、略显浑浊的米酒的粗糙陶杯,并崖下那亘古不息、如同天地间最宏大乐章的潮声,共同见证着这对乱世男女的结合。
后堂已被简单布置过,窗上贴了手剪的简陋双喜字,床上换了虽不名贵、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色被褥。林霄拿起一支他早已准备好的、样式简单的银簪,动作轻柔而珍重地,为坐在镜前的苏婉,挽起那一头如瀑青丝,结成妇人发髻。
“委屈你了。”他看着镜中映出的、容颜清丽更胜往昔的妻子,低声道。语气中满是歉意与怜惜。他终究未能给她一场风光隆重的婚礼。
苏婉却轻轻摇头,抬手覆上他置于自己肩头的手,目光透过铜镜,与他的视线交汇,温柔而坚定:“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琼州虽陋,远离中原繁华,但此地是你我挣脱朝堂樊笼、亲手开创之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何谈委屈?”
她拿起桌上早已备好的一个荷包,那是以琼州本地产的葛布为底,上面以彩色丝线,精心绣着一朵并蒂莲花,虽针脚不如京城绣娘细腻,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她将荷包轻轻系于林霄的腰间,动作轻柔而郑重。
交杯酒尽,辛辣中带着微甜的液体滑入喉间。苏婉放下酒杯,又从随身行囊的夹层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卷书册,纸张已然泛黄,边角多有磨损,显然年代久远。“此《琼崖风物考》,”她将书册递给林霄,“乃前朝一位被贬至琼州的官员所着,妾身也是费了些周折才寻得抄本。其中详录了琼州各地,尤其是黎峒的习俗禁忌、物产分布、山川水文特征,甚至还有一些地方疾病的土方。或可助夫君日后更好地抚黎安民,因地制宜。”
另一样,则是一幅卷起的绢画。苏婉将其缓缓展开,林霄的目光刚一落在画上,瞳孔便猛地一缩——那赫然是一幅极为精细的应天府(南京)城防图!虽然不如兵部存档的官方舆图那般标注详尽,但城墙走向、主要城门、瓮城结构、乃至城内一些重要官署、仓库的大致位置,都清晰可辨!
“此乃妾身离京之前,凭借旧日记忆,以及……一些特殊渠道获取的零星信息,暗中摹绘而成。”苏婉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或许……或许于他日有用。”
烛火跳跃不定,映照着她沉静如深潭般的眸子。林霄瞬间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她早已不是那个只知风花雪月的闺阁女子,在决定南下的那一刻,她便将苏家的部分未来、将她自己的命运,彻底与他捆绑在一起。她带来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更是她的智慧、她的资源、以及她为他筹划的,无论是退守琼州,还是将来可能需要的“进”取之路!
她早已将所有的退路与进路,都毫无保留地,系于他林霄一身!
林霄心中巨震,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卷书册与那幅沉重的绢画。他没有立刻去看,而是将其轻轻放在一旁,然后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却无比强大坚韧的女子,深深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窗外,月华如水,清辉遍洒,温柔地笼罩着这片帝国南疆的海隅。远处海浪拍岸的轰鸣,此刻听来,也如同天地在为他们的结合奏响雄浑的礼赞。
他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立下郑重的誓言,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婉儿,今日你我结为夫妇,生死相依,福祸与共。待到他日,靖难功成,海晏河清,天下再定之时,我林霄,必以凤冠霞帔,以万民朝贺,还你一场举世无双的婚礼!弥补今日之简!此誓,天地为鉴,山海共听!”
红烛泪尽,烛火渐渐微弱下去,最终熄灭。一缕曙光,已悄然透过窗纸,染亮了室内的朦胧。
新的一日,已然到来。
码头上,象征着新一天开始的号角声,雄浑而悠长,穿透薄薄的晨曦,传入了衙署后院。
苏婉已然起身,推开了面向海湾的窗户。带着咸味和海藻气息的清新晨风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港中,大小船只的帆樯如林,在水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水手们已经开始忙碌,准备着新一天的航行与训练。
她回转身,看向也已起身、正在整理衣袍的林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婉而明媚的笑容,如同这南疆清晨最动人的霞光。
“夫君,”她轻声唤道,语气自然无比,“该去点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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