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尾巴拖得冗长而黏腻，琼州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鹿回头湾行辕书房内，烛火虽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湿意。林霄与苏婉刚刚敲定“暗通款曲，粮草先行”的大略，那份密信所揭示的燕王朱棣的勃勃野心，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他们蛰伏已久的行动之火。
然而，激情过后，便是冰冷而缜密的现实考量。
“粮草、布匹、生铁……这些物资要送出去，光有船和胆子还不够。”林霄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份刚刚拟就的商路图，眉头紧锁，“最大的风险，不在于海上风浪，而在于‘看不见’。”
苏婉正将一份账册归档，闻言抬起头，目光清亮如星：“夫君是说，我们对北平的动向，终究隔了一层。驼爷的情报网，终究是单向的耳目。我们送出去的东西，是否安全抵达？燕王收到后作何反应？朝廷在北平的耳目又有何动作？这些，我们都一无所知。这就像蒙着眼睛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正是此理。”林霄站起身，走到悬挂于墙上的巨大舆图前。他的手指从琼州一路向北，划过波涛汹涌的东海、黄海，最终点在北直隶那片广袤的土地上。“靖难若起，必是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我们押注于燕王，就必须成为他最可靠的眼睛和耳朵。不仅要看到他的正面，更要替他看清他背后的刀光剑影。”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所以，当务之急，不是立刻派出第一支商队，而是先织一张网。一张能穿透千山万水，直达蓟辽腹地，甚至能潜入北平城内的无形之网。”
这张网，便是情报网络。
目标已然明确，但如何构建，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琼州孤悬海外，与中原腹地本就联系薄弱，更遑论要在戒备森严的北平安插眼线。这绝非一日之功，也非一人之力可成。
“此事，需三管齐下。”林霄踱步至书案旁，提笔蘸墨，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三个名字：驼爷、俞通源、苏文谦。
“驼爷常年行走江湖，黑白两道皆有门路，由他负责联络北方的绿林好汉、漕帮旧部以及那些因蓝玉案牵连而流落江湖的故人。这些人或为生计，或为复仇，皆可为我所用。他们是我们的‘外线’，负责传递大方向的情报和建立初步的落脚点。”
“俞通源出身水师世家，其家族旧部遍布沿海卫所。由他出面，以‘海贸’为名，收买、策反沿海各港口的低级官吏、税监乃至水师哨官。这些人身处体制之内，消息灵通，是我们打通海运通道、获取官方动态的关键。他们是我们的‘内线’，负责疏通关节，确保商路畅通无阻。”
“至于苏先生……”林霄看向苏婉，眼中带着一丝歉意与信任，“令尊精通经史，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其中不乏心怀郁郁、不得志者。若能请动苏先生修书几封，以‘共襄盛举，匡扶社稷’为名，招募几位有胆有识、又甘于寂寞的士子，潜入北平开设书肆、药铺或绸缎庄，作为我们最核心的‘坐探’。他们身份清白，不易引人怀疑，可长期潜伏，收集最机密的情报。”
苏婉听完，心中既为父亲被卷入这场惊天豪赌而担忧，又为林霄思虑之周全而折服。她深吸一口气，点头道：“父亲那边，我去说。他虽不喜权谋，但亦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且，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未来。”
计划既定，三人便分头行动。
驼爷接到任务后，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江湖老手的沉稳与狠辣。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一点头，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数日后，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悄然离港，船上除了几筐鲜鱼，还有一位沉默寡言的“渔夫”，怀里揣着一封用米汤写就的密信，目的地是福建泉州——那里是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之地，也是驼爷早年打下的一个隐秘据点。
俞通源则利用其家族在沿海的声望，开始频繁地宴请过往的海商和地方小吏。席间，他不动声色地抛出诱饵：琼州有奇珍异宝，利润十倍，只需些许“方便”。很快，从雷州到登州，一条由无数个微小利益点串联起来的灰色通道开始悄然形成。一位在登州水师混了半辈子的老把总，因为儿子染病无钱医治，接受了俞通源递来的“诊金”，从此成了琼州船队在山东半岛的“保护神”。
而苏婉，则亲自研墨，代父书写了几封情真意切的书信。信中不提政治，只言学问，邀请几位昔日同窗南下琼州讲学。其中一位名叫陈默的中年儒生，曾是建文帝老师方孝孺的门生，因不满朝廷新贵的排挤而辞官归乡。他接到信后，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北上。他不会想到，自己此去并非讲学，而是在北平西城的一家小小书肆里，成为一名无声的棋手。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中飞逝。三个月后，一个初冬的清晨，一支由五艘福船组成的船队从鹿回头湾秘密启航。为首的福船上，悬挂的并非琼州水师的旗帜，而是一面绣着“泉”字的普通商旗。甲板上堆满了麻袋，里面装的不是寻常货物，而是经过特殊处理、可以长期保存的精米和上等棉布。
船队的首领，是一位名叫赵四海的老船工，他曾经是俞通源父亲麾下的亲兵，为人忠厚，又极富航海经验。临行前，林霄单独召见了他。
“此行，表面是去高丽、日本贸易，实则中途会在天津卫附近的一个小渔村靠岸。”林霄将一枚特制的铜牌交到赵四海手中，“到了那里，会有人接应。你只需将货物交给对方，并带回这个。”他指了指铜牌，“若无此物，便是任务失败，你须立刻返航，不得有误。”
赵四海郑重地将铜牌贴身藏好，沉声道：“大人放心，小人这条命，就是当年俞将军给的。今日，便是粉身碎骨，也定不负所托！”
船队消失在海平线后，林霄的心并未放下。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在北平城内，燕王府深处的一间静室里，僧道衍正对着一幅舆图闭目沉思。张玉、朱能等心腹将领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自上次密信发出后，燕王朱棣便下令全府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所有对外联络皆由道衍一手掌控。
“师父，琼州那边，真的可信吗？”朱能忍不住低声问道，“隔着万里重洋，万一是个陷阱……”
道衍缓缓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林霄此人，老衲曾听闻其在朝堂上的种种事迹。他能在胡惟庸、蓝玉两大巨案中全身而退，又主动请缨戍守琼州，足见其智谋深远，绝非池中之物。他选择在此时与我们接触，既是投资，也是自救。他需要一个未来的天子作为靠山，而我们需要一个不受朝廷控制的海外基地。此乃天作之合，互为倚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不过，谨慎总是没错的。传我命令，让我们在天津卫的人，务必小心行事。第一批货，只收一半，另一半原船退回。我们要看看，这位林大人，是真心合作，还是另有所图。”
就这样，在双方都抱持着极度谨慎与试探的心态下，第一次跨越南北的物资交接，在天津卫外一个名为“望海埚”的荒僻渔村完成了。赵四海按照约定，在月黑风高之夜，将船停靠在指定的礁石后。不多时，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验看了赵四海手中的信物后，开始搬运货物。
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双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当赵四海拿到那枚刻有燕王府徽记的铜牌时，他知道，任务完成了。
消息传回琼州，林霄看着那枚铜牌，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明白，燕王接受了他的“投名状”，尽管只是一半。但这已经足够了。信任的桥梁，哪怕只搭起一根纤细的钢索，也足以让后续的千军万马通行。
有了这次成功的试水，林霄立刻着手强化这条脆弱的联络线。他采纳苏婉的建议，在琼州内部设立了一个全新的机构——“察事司”，由苏婉亲自挂帅，统筹管理所有对外情报事务。察事司下设三房：北线房专司燕王及北平情报；海事房负责监控海上航线及各国动态；内务房则清理内部，防止奸细渗透。
苏婉展现出了惊人的组织天赋。她将账房那一套精细入微的管理方法，完美地嫁接到情报工作中。每个情报员都有独立的代号和档案，每次传递信息都有严格的加密和验证流程，每笔用于情报活动的经费都记录在案，清晰可查。察事司迅速从一个松散的情报小组，蜕变成一个高效、严密、令行禁止的谍报中枢。
随着时间推移，这张情报网越织越密。北线房传来的情报不再仅仅是“燕王在做什么”，而是细化到“燕山左护卫本月新募多少兵员”、“北平城内粮价波动”、“朝廷派往北平的钦差与哪位官员私下会晤”等具体细节。海事房则绘制出了更为详尽的海图，标记出每一处暗礁、每一个友好的港口，甚至摸清了倭寇的活动规律。
林霄站在了望台上，望着远处浩瀚的大海，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他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历史洪流冲刷的旁观者，他已经成为一个主动的参与者，一个在幕后编织命运之网的操盘手。
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到来。而这张北通蓟辽的情报网络，将是他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最坚固的船锚和最锐利的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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