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的闰五月，本该是琼州雨季最为充沛、万物疯长的时节，空气却沉闷得令人窒息。连续数日，天色都是铅灰色的，不见日头，也无大雨，只有黏腻的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无休止地吹拂着鹿回头湾，连海浪拍岸的轰鸣都显得压抑低沉。
林霄站在行辕书房的窗边，望着窗外蔫蔫的蕉叶，心头莫名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这种烦躁，并非源于琼州本地的黎汉事务，亦非船厂或水师遇到了什么技术瓶颈，而是一种源于遥远北方、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不安。察事司北线房近日传来的消息，总是隔着一层纱，只说北平燕王府愈发沉寂，燕王朱棣称病不出，连例行的朝贡使节都遣得比往年更晚、更低调。然而，越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越是让林霄感到山雨欲来的压迫。
“霄郎，可是北边有变？”苏婉轻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端着一盏刚沏好的凉茶走来，见林霄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便知他心绪不宁。自察事司成立以来，她不仅是林霄的内务总管，更是他情报工作的核心助手，对北方的暗流涌动，同样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
林霄接过茶盏，指尖触及微凉的瓷壁，却未能驱散心头的燥热。“说不上具体何事。只是觉得，这天地之气，似乎都凝滞了。北平太过安静，安静得反常。道衍大师那边，上次通过商队带回的《金刚经》批注，也只是些模棱两可的禅语，看不出明确态度。”他叹了口气，“陛下年迈，储位空悬虽已定，但……终究是悬而未决啊。”
苏婉走到他身旁，与他一同望向阴沉的天空，低声道：“父亲前日来信，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提及，京中气氛肃杀，锦衣卫活动频繁，几位老臣称病不朝者渐多。恐怕……宫中的情形，比我们想象的更为严峻。”
就在两人心头沉重之际，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甚至连惯常的通报都省略了。亲卫队长周通几乎是撞开了房门，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手中紧紧攥着一根细小的竹管——那是最高级别、最紧急的情报传递标志。
“大人！夫人！北……北线房，八百里加急！最高密级！”周通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双手将竹管呈上。
林霄心头猛地一沉，与苏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悸。他迅速接过竹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刮开火漆，倒出那卷薄如蝉翼的密信，甚至无需烛火烘烤，上面的字迹已然清晰可见，只因传递信息者显然已顾不得使用更隐蔽的药水，而是用最普通的墨，写下了石破天惊的消息：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公历1398年6月24日），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驾崩于南京西宫！遗诏皇太孙朱允炆炆继皇帝位！京师戒严，秘不发丧，然消息已漏！”
短短数行字，却如同九天惊雷，在林霄和苏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位开创大明王朝、统治天下三十一年、其意志如同磐石般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铁血帝王真正龙驭上宾的消息传来时，那种巨大的冲击力与历史的尘埃感，依然让他们瞬间失神。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周通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沉闷的风声。
林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薄薄的密信在他掌心被捏出褶皱。他仿佛能透过这纸张，看到南京城那阴云密布的天空，感受到紫禁城内那瞬间紧绷、继而即将爆发的权力漩涡。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充满未知与凶险的时代，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苏婉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虽微颤，却条理清晰：“国丧……新帝登基……霄郎，天下大势，自此剧变！”她立刻转向周通，“周队长，传令下去，即刻起，鹿回头湾全员戒备，封锁所有非必要出入口，严查往来人员！所有船只无令不得出港！通知王弼将军、俞通源将军、驼爷、苏文谦总管，速来行辕议事！要快！”
“是！夫人！”周通领命，踉跄了一下，随即稳住身形，快步奔出。
林霄也回过神来，眼中的震惊迅速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对一代雄主逝去的些许唏嘘，有对自身命运即将迎来转折点的紧张，更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决绝。他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盯住南京的位置，沉声道：“朱元璋……终于还是走了。他这一走，压在所有人心头，尤其是那些藩王心头的那座大山，算是搬开了。不，不是搬开，是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
很快，王弼、俞通源、驼爷、苏文谦四人疾步赶到书房。他们显然也已从各自渠道得到了风声，脸上皆是一片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惶恐。毕竟，皇帝驾崩，对于这个远在天涯海角的秘密基地而言，意味着外部环境的彻底改变，福祸难料。
“大人，消息确认了吗？”王弼性子最急，率先开口，声音沙哑。
“确认了。”林霄将密信递给众人传阅，“洪武皇帝驾崩，皇太孙朱允炆炆继位。遗诏已下，如今京城应是秘不发丧，但消息瞒不住多久。”
驼爷看完密信，倒吸一口凉气：“乖乖……这天，真的要变了！咱们……咱们怎么办？”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北方，意指他们暗中支持的燕王。
俞通源相对沉稳，但眉头紧锁：“新帝登基，首要之事便是稳定朝局。然皇太孙年幼，威望不足，欲稳朝局，必先削除强藩……燕王殿下，首当其冲！”他直接点明了最核心的危机。
苏文谦捻着胡须，忧心忡忡：“如此一来，我们与北平那边的秘密联络，风险将倍增。朝廷此刻必然紧盯各位藩王，尤其是燕王。我们的商队，还能顺利北上吗？”
书房内顿时议论纷纷，充满了焦虑与不确定性。
林霄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紧张的面孔，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诸位，惊慌无用！太祖驾崩，新帝登基，此乃天命，非我等所能左右。但这对我们而言，既是空前危机，亦是绝大机遇！”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北平的位置：“正如俞将军所言，新帝欲稳皇位，削藩势在必行！而燕王，手握重兵，镇守北疆，功高震主，必是削藩之首！一场冲突，已在所难免！这，正是我们押注燕王的原因所在！”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危机在于，朝廷必将加强对藩王的监控，我们的联络渠道可能受阻，甚至暴露。机遇在于，燕王被逼到墙角，唯有奋起一搏！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外部的支持，更需要粮草、军械、情报！我们前期布下的暗子，现在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
“大人的意思是……”王弼眼中燃起战意。
“两条腿走路！”林霄斩钉截铁，“第一，对外，琼州崖州知州林霄，需立刻表现出对太祖驾崩的‘哀恸’与对新帝的‘忠诚’！文谦，你即刻以州衙名义，起草告示，宣布境内举哀，禁屠宰、停音乐若干日。所有官员素服办事。姿态要做足，不能授人以柄！同时，以我的名义，拟就一道言辞恳切、歌颂太祖功绩、表达对新帝效忠之意的贺表，用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要让朝廷知道，我林霄，虽远在蛮荒，依旧是恭顺臣子！”
“属下明白！”苏文谦立刻领命。
“第二，对内，也是对我们真正的计划而言，”林霄压低了声音，语气更加凝重，“察事司北线房、海事房，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所有联络点，启用备用方案和紧急联络暗号！驼爷，你亲自负责，确保我们通往北平的‘暗线’不能断！哪怕代价再大，也要保持信息畅通！我们要第一时间知道燕王的反应，知道朝廷的动向！”
“是！老汉拼了命也要把线保住！”驼爷重重顿首。
“俞将军，水师加强沿海巡逻，对所有不明船只提高警惕！但切记，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主动挑衅朝廷官军，保持低调！”
“末将遵命！”
“王将军，陆上护卫队和匠作营，加快备战！尤其是火炮的改进和弹药储备，要日夜赶工！我们需要更强的武力，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变数！”
“得令！”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地发出，原本有些慌乱的核心层，在林霄沉着冷静的指挥下，迅速找到了主心骨，各自领命而去，开始紧张地部署。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琼州基地，表面上笼罩在国丧的肃穆之中。崖州城内，官府告示张贴，百姓被要求易素服、禁娱乐，州衙上下也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戚氛围。林霄更是以身作则，几日不食荤腥，在临时设立的灵位前焚香叩拜，做足了忠臣孝子的模样。
然而，在这层伪装之下，是更加高效和隐秘的运作。驼爷的情报网络如同精密的齿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加密的讯息通过海路、陆路，冒着极大的风险，在琼州与北平之间穿梭。
更多的细节被传递回来：
南京方面，在经历短暂的秘不发丧后，终于向天下公布了太祖驾崩的消息，并宣布皇太孙朱允炆炆继位，定次年为建文元年。国丧期间，举国哀悼。然而，新帝登基的喜悦，几乎被巨大的不确定性所冲淡。以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为首的一批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文官，迅速围绕在新帝身边，他们视手握重兵的藩王为帝国最大的隐患，削藩之议，在朝堂之上已从隐秘的讨论逐渐变为公开的方略。风声鹤唳，各地藩王皆惶惶不安，尤其是镇守北疆的燕王朱棣、宁王朱权等，更是如坐针毡。
北平方面，燕王府的沉寂被打破。燕王朱棣在得知父皇驾崩的确切消息后，并未立刻有激烈举动，反而更加“病重”，几乎不见外客。但根据北线房坐探冒死传回的情报，燕王府内日夜灯火通明，僧道衍、张玉、朱能等核心人物频繁密会。王府护卫的调动更加频繁，一些看似普通的商队、僧侣、流民，正悄然离开北平，散入北直隶乃至更远的州县，其目的不言而喻。一场风暴，正在沉默中积蓄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一日，夜深人静，林霄与苏婉再次站在书房的那幅巨大舆图前。图上，代表朝廷力量的红色标记与代表燕王势力的蓝色标记相互交织，而一条纤细却坚韧的黑色线条，从琼州蜿蜒北上，直抵北平，象征着他们苦心经营的联络通道。
“齐泰、黄子澄等人，果然开始推动削藩了。”苏婉看着最新传来的朝堂动态，轻声道，“他们选择的第一目标，恐怕不会是实力最强的燕王，而是周王、齐王等较弱小的藩王，以此剪除羽翼，试探反应。”
林霄冷笑一声：“步步紧逼，看似稳妥，实则愚蠢！这只会打草惊蛇，让朱棣有更充分的准备时间，也让其他藩王兔死狐悲，更容易被朱棣拉拢。建文朝廷，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棋。”他作为穿越者，深知这段历史的走向，但身临其境，更能感受到那种历史车轮碾压而来的窒息感。
“我们的第一批物资，是否按计划送出？”他问苏婉。
苏婉点头：“赵四海的船队三日前已再次出发。这次除了常规的货品，还加送了一批我们匠作营最新试制的金疮药和防治瘴疠的成药。另外，按照你的指示，将那几份关于南方卫所布防、粮草囤积点的‘无关紧要’的情报副本，也一并加密送出了。算是我们给燕王殿下的又一笔‘投名状’。”
“很好。”林霄目光深邃，“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现在是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要让他知道，在万里之外的南海，有一股力量在坚定地支持他。”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潮气涌入。远处，鹿回头湾的灯塔在黑夜里散发着孤独而坚定的光芒。洪武时代已经落幕，建文时代拉开了序幕。这是一个充满未知、危险与机遇的时代。
“婉儿，”林霄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清晰，“从现在起，我们不再仅仅是琼州的开拓者，更是这场即将席卷天下的帝位之争的参与者。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苏婉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心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既已同舟，便共济沧海。无论前方是滔天巨浪，还是万丈深渊，妾身随你同行。”
夫妻二人并肩而立，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一场决定大明王朝命运的巨大政治风暴，正伴随着洪武皇帝的逝去和新帝的登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酝酿、汇聚。而他们这艘远在南疆的“暗舟”，已经调整风帆，义无反顾地驶向了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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