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月,琼州基地在表面哀悼与内部高度戒备中度过。崖州城内外,依照礼制为太祖皇帝举哀,素服素食,禁绝娱乐,一切官样文章做得滴水不漏。林霄以崖州知州身份起草的、言辞恳切、歌颂太祖功绩、表达对新帝效忠的贺表,也已用六百里加急送往南京。在这层官方刻意营造的悲戚与恭顺之下,是鹿回头湾更加高效和隐秘的运作。
驼爷掌控的察事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以前所未有的功率运转起来。加密的讯息通过海路、陆路,冒着极大的风险,在琼州与北平之间穿梭,如同维系着两颗遥远心脏的脆弱血管。更多的细节被传递回来,拼凑出南京新朝初立后的权力格局与暗流。
新帝朱允炆,这位在祖父朱元璋铁腕阴影下成长起来的年轻君主,登基之初便展现出了与太祖截然不同的气质。他深受儒家经典熏陶,身边聚集了以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为首的一批同样饱读诗书、理想主义的文官集团。他们视太祖晚年苛政、勋贵跋扈、藩王拥兵为帝国最大的隐患,渴望建立一个以文驭武、中央集权、仁政爱民的“理想国”。而削除那些手握重兵、辈分上是皇叔的藩王,尤其是镇守北疆、功高震主的燕王朱棣,便被他们视为巩固皇权、实现政治蓝图的当务之急。
“齐泰、黄子澄等人,果然开始全力推动削藩了。”苏婉将最新译出的密信递给林霄,烛光映着她略显凝重的侧脸,“他们选择的第一目标,是周王朱橚。”
林霄接过密信,快速浏览。信中提到,建文元年一开始,齐泰等人便以周王朱橚 “意图不轨”、“勾结藩王”等罪名,其中不乏牵强附会甚至构陷之词,怂恿建文帝下诏将其废为庶人,并派兵迅速包围周王府,将朱橚及其家眷执送南京,随后流放云南蒙化。整个过程雷厉风行,几乎没给周王任何反应时间。
“果然是从相对较弱、且与燕王关系密切的周王下手。”林霄冷笑一声,将密信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剪除羽翼,敲山震虎,同时试探诸王反应。这套路数,看似稳妥,实则愚蠢!这只会打草惊蛇,让朱棣有更充分的准备时间,也让其他藩王兔死狐悲,更容易被朱棣拉拢。建文朝廷,被儒家经典泡软了脑子,真以为天下事皆可依礼法而行?”
他作为穿越者,深知这段历史的走向,但身临其境,更能感受到那种历史车轮碾压而来的紧迫感和建文君臣政治上的幼稚。削藩本身或许势在必行,但如此急切、粗暴、且缺乏足够政治智慧和武力准备的方式,简直是自掘坟墓。
苏婉轻叹一声:“恐怕还不止于此。周王被废,仅是开始。据闻,齐黄等人已在朝堂上公开讨论下一步目标,代王、岷王、齐王等皆在名单之上。风声鹤唳,各地藩王皆惶惶不安,尤其是镇守北疆的燕王、宁王等,更是如坐针毡。我们通往北平的商队回报,北平九门盘查日益严密,进出不易。”
林霄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盯住北平的位置。“朱棣那边有何反应?”
“据北线房最新密报,燕王闻听周王被废,惊怒交加,据说在王府内闭门数日不出。但暗地里,其麾下谋士僧道衍、武将张玉、朱能等人活动更加频繁。王府护卫的调动、物资的囤积、与蒙古部落的联络,都在加紧进行。而且,”苏婉压低了声音,“道衍大师通过隐秘渠道,向我们传递了一个口信。”
“哦?”林霄眼神一凝。
“口信只有八个字:”山雨欲来,速备舟楫‘。“
林霄瞳孔微缩:“这是在催促我们加大支持力度,同时提醒我们风暴将至,要做好自保的准备。”他沉吟片刻,断然道:“回复道衍,琼州虽远,亦知唇亡齿寒。所需物资,必竭力筹措,近期将设法送出第二批。同时,告知他,我们已加强戒备,并会密切关注南京动向。”
就在林霄与苏婉研判局势之际,建文朝廷的削藩之剑,以超乎他们预料的速度和力度,再次狠狠斩下!
建文元年四月,就在周王被废后不久,代王朱桂被劾“残暴不仁”、“凌虐百姓”、“拥兵自重”,建文帝下诏将其废为庶人,幽禁于大同。几乎同时,远在湖广的岷王朱楩亦被以类似罪名废黜。
消息传到琼州,已是初夏时节。海风开始带上炙热的气息,但林霄书房内的气氛却比寒冬更冷。
“太快了!太急了!”林霄看着驼爷亲自送来的密报,眉头紧锁,“短短数月,连废三王!建文君臣难道不懂什么叫狗急跳墙?他们真以为凭几道圣旨就能让所有藩王引颈就戮?”
苏婉忧心忡忡:“如此激进,恐怕会引来剧烈反弹。燕王那边……”
她的话音未落,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
建文元年六月,削藩的悲剧达到了一个高潮。目标指向了年仅二十八岁的湘王朱柏。湘王素有贤名,好学问,喜藏书,并无明显劣迹。然而,齐泰、黄子澄等人罗织其“私造宝钞”、“擅募勇士”、“有异谋”等罪名,派兵包围了荆州湘王府。
接下来的消息,让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林霄,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察事司动用了一条埋藏极深的暗线,付出了惨重代价,才将荆州发生的惨剧细节传递出来:面对朝廷使臣的逼讯和王府外重重包围的官兵,年轻气盛的湘王朱柏,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抗争。他愤然道:“吾闻前代大臣下狱,多自引决。身高皇帝子,南面为王,岂能辱仆隶手求生活哉!”随后,他紧闭宫门,与王妃李氏、以及众多宫人,在堆满典籍书卷的宫殿内,阖宫自焚而死!大火烧了数日才熄灭,其状惨不忍睹。
“湘王……自焚了……”苏婉译出这条消息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脸色苍白。她虽出身官宦,见识过朝堂风波,但如此血腥残酷、直接逼死一位亲王全家的手段,依旧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范围。那不仅是政治斗争,更是一场人道惨剧。
林霄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盏跳动。“混账!齐泰、黄子澄,还有那个躲在深宫、默许这一切的朱允炆!他们这是在自绝于天下!湘王有何大罪?竟至逼得阖宫自焚!此讯一出,天下藩王谁不心寒?谁不恐惧自己就是下一个湘王?!”
他胸中怒火翻腾,既有对建文君臣愚蠢残暴的愤慨,也有对历史惯性巨大的无力感。他知道湘王会死,但亲耳听到细节,那种冲击依旧强烈。这起事件,彻底撕碎了建文朝廷“仁政”的伪装,将削藩斗争推向了你死我活的极端。
湘王朱柏的惨死,如同又一记丧钟,在大明帝国的上空凄厉敲响。天下震动!不再仅仅是藩王集团,许多原本对削藩持观望态度甚至些许支持的士大夫和地方官员,也对此等酷烈手段感到震惊和不满。朝野议论纷纷,暗流汹涌。
这股震动,也迅速传到了琼州,并在基地内部引发了不同的反应。
这一日,林霄正在水寨视察新下水的“海鲨四号”战船,亲卫队长周通匆匆赶来,低声禀报:“大人,王弼将军和俞通源将军在行辕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林霄心知肚明,定是与近期削藩局势有关。他交代完船厂事宜,便快步返回行辕。
书房内,王弼和俞通源果然已在等候。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王弼,这位性情火爆的老将,脸上满是愤懑之色。
“大人!”一见林霄进来,王弼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怒气,“南京城里的那个小皇帝和那群酸秀才,是不是疯了?!周王、代王说废就废,现在连湘王都被逼得全家自焚!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吗?这分明是要把老朱家的子孙赶尽杀绝啊!”
俞通源相对沉稳,但也眉头紧锁,补充道:“大人,末将等并非对朝廷不敬。只是……湘王之事,实在令人心寒。如今军中……甚至基地里,都有些议论。不少兄弟觉得,朝廷如此对待宗室,未免太过刻薄寡恩。我们……我们还要继续向北平输送物资吗?会不会引火烧身?”
林霄示意两人坐下,苏婉也适时地端上茶水,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
“王将军,俞将军,你们的担忧,我明白。”林霄沉声道,目光扫过两位心腹爱将,“湘王之事,确实令人发指,天地不容。这也正说明,如今的南京朝廷,已被齐泰、黄子澄等一帮书生把持,行事偏激,不计后果。”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峻:“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不能停下!你们想想,建文君臣连湘王此等并无大过的亲王都能逼死,他们对燕王殿下,这位功勋卓着、手握重兵、且最有可能威胁皇位的叔王,会手下留情吗?绝不会!削藩之剑,下一个目标,必是燕王无疑!”
王弼瞪着眼睛:“那……那我们岂不是更该撇清关系?免得被当成燕王同党?”
“撇清?”林霄冷笑一声,“王将军,你太天真了!我们身在琼州,看似天高皇帝远,但你们以为,朝廷会忘了我们吗?我林霄曾是太子近臣,又与燕王有过同朝之谊。苏婉夫人出身苏家,树大招风。更不用说,我们这鹿回头湾,聚拢流民,打造战船,发展贸易……这些事,能永远瞒住朝廷的耳目?一旦燕王被削,朝廷下一步,就是清理所有可能与燕王有牵连、或是不受控制的势力!我们,就是其中之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训练的水师将士:“我们现在帮助燕王,不仅仅是在投资一场可能的从龙之功,更是在自救!只有燕王顶住了,甚至……赢得了这场斗争,我们琼州这片基业,才能有生存下去的空间!否则,等待我们的,就是朝廷大军压境,将这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一切,碾为齑粉!”
俞通源若有所思:“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与燕王,已是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错!”林霄斩钉截铁,“湘王之死,非但没有让我们退缩的理由,反而更加坚定了我们必须支持燕王的决心!这已不是简单的政治投机,而是生死存亡的选择!朝廷的刀已经举起,我们不帮燕王挡住这把刀,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我们!”
王弼沉默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他娘的!大人说得对!是末将糊涂了!那些书生皇帝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这朝廷,不要也罢!咱们就跟燕王殿下干了!总好过哪天被安个罪名,像湘王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林霄点点头:“眼下局势危急,燕王那边压力巨大。我们的第二批物资,必须尽快、安全地送出去。王将军,水师护航要确保万无一失!俞将军,沿海情报网要盯紧,绝不能让朝廷眼线发现我们的动向!”
“末将遵命!”王弼和俞通源齐声应道,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送走两位将军,书房内只剩下林霄和苏婉。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房间染成一片昏黄。
“霄郎,”苏婉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湘王之事,恐怕只是一个开始。建文朝廷削藩之意已决,手段又会如此酷烈,接下来……怕是真正的腥风血雨了。”
林霄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是啊,风暴已经来了。湘王的自焚,是这场风暴中第一道刺眼的血色闪电。它照亮了建文君臣的底线,也惊醒了所有还在犹豫观望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在沉默中积蓄着毁灭性力量的北平城,以及那座在看似平静下隐藏着疯狂与恐惧的南京皇城。
“朱棣……现在,你还有退路吗?”林霄低声自语,随即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也好,那就让这场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这大明的天下,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他转向苏婉,语气决然:“婉儿,传令下去,基地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所有工坊加快军械生产,水师加强巡逻训练!同时,通知驼爷,启动我们所有的秘密渠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第二批物资——包括那批我们最新试制的金疮药和强弩——尽快送到燕王手中!我们要让他知道,在南海之滨,有一股力量,在他最艰难的时刻,与他同在!”
苏婉郑重点头:“我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夜色渐浓,鹿回头湾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夜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海湾中,战船的身影在夜色中轮廓分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这片南疆的海隅,一股坚定的力量,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席卷天下的巨大风暴,做最后的准备。
湘王朱柏的鲜血,未能浇灭建文朝廷的削藩雄心,反而如同滚油,泼进了本就暗流涌动的大明政局这锅热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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