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荆州的位置,仿佛能透过图纸,看到那场吞噬了一位亲王及其全家、也吞噬了建文朝廷最后一点仁慈假象的冲天大火。
苏婉静坐于书案旁,案上摊开着察事司刚刚破译的密信,详细记述了湘王府自焚的惨状。她的指尖微微泛白,良久,才轻声道:“湘王……竟真的走了这一步。‘岂能辱仆隶手求生活哉’,此言何其悲壮,又何其绝望。经此一事,天下藩王,怕是再无侥幸之心。”
林霄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冰冷:“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朱允炆和齐泰、黄子澄他们,用湘王的血,给自己挖好了坟墓。他们以为这是杀鸡儆猴,却不知这是在逼所有的‘猴’都变成噬人的猛虎。”他猛地转身,眼中锐光毕露,“尤其是北平的那只猛虎,现在,恐怕已经磨利了爪牙,就等一个出柙的时机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霄的断言,数日之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一叶几乎散架的小舟,借着雷电的掩护,如同鬼魅般靠上了鹿回头湾最隐秘的一处滩涂。舟上之人,是驼爷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绰号“泥鳅”,精通水性,常年奔波于南北海路。此刻,他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但眼神却亮得吓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多层油布包裹、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筒。
“大人……夫人……八百里……加急……”泥鳅被亲卫搀扶到行辕时,几乎虚脱,但双手仍死死护着竹筒,“北线房……最高密级……驼爷说……天……塌了……”
林霄心头巨震,亲手接过竹筒,触手冰凉,却仿佛有千斤之重。他迅速屏退左右,只留苏婉在侧。刮开特殊的火漆封印,取出里面薄如蝉翼的绢布密信,凑到灯下。信上的字迹因传递途中的颠簸和潮湿有些模糊,但内容却石破天惊:
“建文元年七月壬申,燕王朱棣,反了!”
“其以‘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为名,告天誓师,称其军曰‘靖难’!已斩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控制北平九门。北平都指挥使余瑱退守居庸关。燕兵势如破竹,次日克通州,遵化、密云守将皆降!蓟州镇将毛遂狗急跳墙,欲杀宁王使者以献媚朝廷,事败被诛,宁王麾下精锐‘朵颜三卫’亦有异动,恐将卷入!”
短短百余字,却如同一道撕裂天幕的雷霆,轰然炸响在林霄和苏婉的脑海中!
尽管早有预料,尽管日夜期盼,但当“靖难”这两个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时,那种历史洪流扑面而来的巨大冲击力,依旧让两人有瞬间的窒息。一个时代,以一种最激烈、最血腥的方式,被彻底掀翻了!
林霄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字逐句地反复阅读密信。“清君侧……好一个‘清君侧’!”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齐泰、黄子澄,你们听到了吗?你们逼出来的‘君侧’,如今要来‘清’你们了!”
苏婉迅速铺开纸笔,一边记录关键信息,一边快速分析:“七月壬申起兵,控制北平,克通州,降遵化、密云……燕王动作好快!几乎是一气呵成,显然是蓄谋已久,计划周详。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被杀,朝廷在北平的行政和军事系统瞬间瘫痪……这不仅是奇袭,更是精准的斩首!”
“还有宁王!”林霄目光一凝,指向密信最后一句,“朵颜三卫!朱棣果然把手伸向了他十七弟!若能得宁王相助,尤其是得到那支骁勇善战的蒙古骑兵,燕军如虎添翼!”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王弼和俞通源压抑着兴奋的请见声。显然,他们也收到了风声,毕竟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不可能完全封锁。
两人疾步而入,王弼脸上满是亢奋的潮红,进门便低吼道:“大人!北边……北边是不是真的动了?!”俞通源虽沉稳些,但眼中也闪烁着灼热的光芒。
林霄将密信递给二人传阅,沉声道:“不错,燕王殿下,已然挥出了‘靖难’之剑!”
王弼看完,激动得一拳捶在掌心:“好!干得漂亮!这才像点样子!早就该反了!憋憋屈屈等着人家来削,不如痛痛快快杀出一条血路!”
俞通源则更关注军事细节:“控制北平,克通州,招降周边……燕王此举,意在稳固根据地,消除后顾之忧。下一步,必然是南下!朝廷绝不会坐视,大战将起。大人,我们该如何应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霄身上。
林霄走到舆图前,手指从北平迅速向南移动,划过广袤的华北平原,直指黄河、淮河,最终点在南京。“靖难之役,已然爆发。此役,必将旷日持久,惨烈异常。朝廷拥天下之力,燕王据北疆之险,双方实力悬殊。但燕王占了一个‘理’字——虽是起兵反抗朝廷,但‘清君侧’的大义名分,足以让许多对建文朝廷不满的势力心存观望,甚至暗中同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斩钉截铁:“而我们琼州,从今日起,正式成为燕王殿下最重要的海外后援!这不是请求,而是我们必须做出的选择,是生死存亡的抉择!”
“王将军!”
“末将在!”王弼挺胸应道。
“即日起,水师进入一级战备!所有战船检修完毕,弹药配足,人员取消一切休假,日夜操练!不仅要熟悉南海水文,更要研究渤海、黄海可能的海况!我们的船,将来未必不能北上助战!”
“得令!”王弼声如洪钟,眼中战意熊熊。
“俞将军!”
“末将在!”
“加强沿海所有哨卡、了望台!增派巡逻舰船!对所有过往船只,尤其是北方来的、形迹可疑的,严加盘查!但切记,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主动攻击朝廷官船,避免过早暴露!同时,与驼爷密切配合,确保我们通往北方的秘密航线绝对安全,必要时,不惜代价开辟新航线!”
“末将明白!”俞通源沉声领命。
“婉儿,”林霄看向苏婉,“察事司北线房提升至最高警戒级别,所有潜伏人员启用最高密级联络方式。我要第一时间知道燕军动向、朝廷调兵遣将的情报,尤其是双方主要将领的特点、兵力部署、粮草补给线!此外,加大物资筹措力度,第二批援助物资,必须尽快启运,这次要加上我们能拿出手的最好装备——新打造的强弩、改进后的火炮,还有充足的药材!”
“我已安排下去。”苏婉郑重点头,“第二批物资七日前已基本集结完毕,正在做最后的伪装和装载。这次会尝试走更隐蔽的东海航线,绕过可能被朝廷重点监控的运河和陆路要道。”
“好!”林霄眼中闪烁着果决的光芒,“另外,以我的名义,草拟一封密信,用最安全的渠道,送往北平燕王府,不,直接送给道衍大师。”
苏婉会意,立刻铺开特制的纸张,研墨以待。
林霄沉吟片刻,口述道:“殿下钧鉴:南海鄙夫林霄,惊闻奸佞乱政,胁迫幼主,残害宗室,湘王惨事,天地同悲。殿下顺天应人,高举义旗,以清君侧,靖国难,实乃天下臣民之望。霄虽远在瘴疠之乡,亦感同身受。琼州虽小,愿效微力,粮秣军械,但有所需,无不竭力。今首批援物已抵,第二批不日即发。南海之滨,愿为殿下外援,共襄义举。此心昭昭,可鉴日月。唯望殿下保重,早靖妖氛,还朗朗乾坤。林霄顿首再拜。”
这封信,言辞恭谨,立场鲜明,既表达了支持,又含蓄地提到了已经送达和即将送达的援助,强调了琼州作为“外援”的价值,却又不卑不亢,保持了相对独立的姿态。
信写毕,用特殊药水加密,再由苏婉以精妙的笔法折叠封缄,交由驼爷手下最可靠的死士,即刻出发。
安排完这一切,窗外已是曙光微露。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海天相接处泛起鱼肚白,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沉重。
王弼和俞通源领命而去,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林霄和苏婉。
苏婉走到林霄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正在苏醒的海湾,轻声道:“这一步踏出,就真的再无回头路了。”
林霄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掌心与自己一样,冰冷中带着一丝汗湿。他用力握紧,语气坚定如铁:“婉儿,从我们决定暗通款曲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在路上了。如今,不过是把暗棋摆上了明面。湘王的血,朱棣的剑,已经将这场斗争推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竭尽全力,助燕王打赢这一仗!”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时空:“这不仅仅是为了从龙之功,更是为了我们亲手建立的这片基业,为了这数千追随我们的军民,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我相信,朱棣比朱允炆,更能给这个天下带来稳定,也更能容得下我们这海外之地。”
苏婉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语道:“无论成败,我总与你一起。”
就在琼州基地因北方巨变而全力运转的同时,北平的燕王府内,气氛同样紧张到了极点。
起兵之初的迅猛攻势过后,朱棣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深知,以北平一隅之地对抗整个大明朝廷,无异于以卵击石。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王府银安殿已被临时改为靖难军统帅部,灯火通明,彻夜不熄。朱棣一身戎装,未戴王冠,眉宇间虽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着麾下核心文武:道衍、张玉、朱能、丘福等人。
“王爷,”张玉指着沙盘,面色凝重,“朝廷反应极快,已任命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驸马都尉李坚、都督甯忠为副将,率军三十万,号称百万,正在向真定集结!其先锋部队已抵雄县、莫州一带,距我北平不过数日路程!”
朱能接口道:“耿炳文老将,擅长守城,用兵谨慎。此次率大军而来,必是稳扎稳打,企图以泰山压顶之势,将我军团团围困于北平。”
丘福脾气火爆,嚷道:“怕他个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趁他立足未稳,主动出击,先打掉他的先锋,煞煞他的威风!”
朱棣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道衍:“大师以为如何?”
道衍捻着佛珠,缓缓睁开眼,眼中精光闪烁:“耿炳文大军虽众,然长途跋涉,师老兵疲。且朝廷内部,对齐泰、黄子澄急于求成、逼死湘王之举,非议甚多,军心未必如一。我军新胜,士气正旺,然兵力悬殊,不宜硬拼。当以快打慢,以巧破力。”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向雄县、莫州:“耿炳文用兵谨慎,先锋部队孤军深入,正是我军可乘之机!当集中精锐,速战速决,先歼其先锋,挫其锐气!然后……”他的手指猛地向西南方向划去,“不等耿炳文主力反应过来,疾驰南下,直扑真定!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朱棣眼中爆出慑人的光彩,猛地一拍案几:“好!就依大师之计!张玉、朱能!”
“末将在!”
“命你二人率精骑八千,连夜出发,奔袭雄县!务必全歼敌军先锋,不得有误!”
“得令!”
“丘福!”
“末将在!”
“你率本部人马,伴攻莫州,牵制敌军,使其不能救援雄县!”
“遵命!”
一道道军令发出,燕军这台战争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与此同时,朱棣也没忘记外部援助。他单独留下道衍,低声问道:“大师,南海那边……可有回音?”
道衍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正是林霄发出的那封:“琼州林霄,信已至。言辞恳切,承诺后续援助不日即发。观其信,此人非但有心,亦有胆识,更知进退,确是可造之材。其海外基地,或可成为我军日后奇兵。”
朱棣接过信,仔细看了一遍,微微颔首:“危难见人心。林霄此人,当年在朝中便以智计闻名,如今远遁海外,竟能经营出如此局面,且不忘旧谊,难得。他既愿为外援,大师可暗中保持联络,所需物资,只要他肯送,本王照单全收!待日后功成,必不负他!”
“老衲明白。”道衍合十道,“此外,宁王那边,使者已再次出发。朵颜三卫,必须争取过来。”
朱棣目光深远:“十七弟那里,本王亲自去信。北平,就交给大师和诸位将军了。”
建文元年八月的月光,冰冷地洒在华北平原上。张玉、朱能率领的燕军精骑,如同暗夜中的幽灵,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逼近雄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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