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之役爆发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鹿回头湾激荡起层层涟漪。林霄站在行辕书房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隼，手指从北平位置缓缓向南移动，最终停在琼州。
“耿炳文三十万大军已向真定集结。”林霄声音低沉，“燕王虽初战告捷，然朝廷倾全国之力而来，此非一城一地之得失可定胜负。旷日持久之战，拼的是粮草、军械、药材，更是情报与后勤。”
苏婉立于一侧，轻声道：“第二批物资已准备就绪，只是朝廷既已明令讨逆，沿海盘查必定较往日严厉数倍。我们的通道，恐受波及。”
林霄转身，眼中闪烁着决然光芒：“正因为朝廷大军压境，燕王此刻才更需要支援。雪中送炭，方显真情。传令下去，即刻启动‘潜龙’计划！”
“‘潜龙’计划？”苏婉微微一怔。这是林霄月前亲自拟定却未曾透露细节的最高机密，连她亦不知全貌。
林霄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卷密封的绢布图册展开。图上绘制着错综复杂的航线与节点，标注着密语代号，俨然一张跨越千里海陆的情报物资输送网络。
“我早已料到会有今日。”林霄指尖点向图中几个关键节点，“朝廷必严控运河与官道，故而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全部走海路，但非直航北上。”
他详细解释：“物资分三路出发。第一路，明面上是前往占城贸易的商队，载有珍珠、玳玳瑁瑁等琼州特产，实则船舱夹层中藏有精铁三百斤、强弩五十张、弩箭五千支。至占城后，不直接返航，而是转道琉球，在那里由接应人员换船，伪装成倭国商船驶往朝鲜全罗道，最后经陆路秘密运抵辽东。”
“第二路，走东海线。由俞通源挑选最可靠的水手，乘快船沿福建海岸北上，至舟山群岛有一处我们秘密经营的小港补给，然后借夜色掩护直插长江口，逆流而上至镇江一带。那里有我们早年布下的一处货栈，物资卸下后，由驼爷联系的漕帮兄弟以运粮为名，分批经运河支流运往北直隶。”
“第三路，最为凶险，也最为关键。”林霄目光凝重，“这一路载有我们最新打造的铁甲二百副、改良火炮五门及弹药、治疗刀伤箭疮的特效金疮药五百瓶。此路由王弼亲自挑选死士押运，不走迂回路线，而是直插黄海，在山东半岛一处荒僻海湾登陆。那里距北平最近，却也最易被朝廷水师拦截。”
苏婉听完这庞大而精细的计划，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三路并进，虚实相间，确是妙计。然如此大规模调动，人员复杂，海路莫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所以，每一路都要有万全之策。”林霄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第一路商队要大张旗鼓，广而告之前往占城贸易，甚至可邀请几位崖州本地士绅入股，以增其真。第二路要化整为零，快船队扮作渔船队，每日出发两三艘，约定在外海集结点汇合。第三路则要绝对隐秘，出发时间、航线只有你我和王弼知晓。”
他顿了顿，又道：“此外，每路都要有应急方案。若遇盘查，第一路可弃车保帅，牺牲部分明面货物，保全夹层军械；第二路若暴露，立即焚船沉货，人员分散潜伏；第三路……”林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王弼知道该怎么做，必要之时，人与货俱沉于海，也不能让朝廷抓到琼州支援燕王的实证。”
苏婉沉吟片刻，道：“物资筹备我可负责调度，确保账目清晰，不露破绽。但各路负责人选，尤其是需要与陌生环节接洽之处，须得绝对可靠之人。”
“第一路，由赵四海负责。他上次南洋之行表现出色，熟悉海况，且为人沉稳，能随机应变。”林霄早已成竹在胸，“第二路，由驼爷亲自出马。漕帮那边的关系是他一手经营，非他不能调动。第三路，非王弼莫属。此路最险，需要将领的决断和勇气。”
计议已定，鹿回头湾这座南疆基地立刻如同上紧发条的巨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时值八月初，琼州依旧酷热难当。鹿回头湾的船厂区，炉火日夜不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与海浪声交织成一片。匠作营内，新开辟的专区被严格隔离起来，王弼亲自坐镇，监督着铁甲和火炮的最后打造工序。
“大人您看，”匠作营管事指着刚刚淬火完成的一副铁甲，脸上带着自豪，“这甲片用的是黎峒特供的优质铁料，反复锻打三十六次，轻薄坚韧，五十步外强弩难透。关键部位还加了双层设计，重量却比朝廷的制式铁甲轻了十斤有余。”
林霄拿起一块甲片，用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的金属嗡鸣。他又看向一旁已经组装完毕的改良火炮，炮身明显比之前的“镇海一型”更为精致，炮膛内壁光滑如镜，闭气结构也做了优化。
“试射过吗？”林霄问。
“试过了，试过了！”管事连忙道，“射程可达二百步，精准度大大提高，哑火率也降到了十分之一以下。就是这炮身重量还是偏大，移动不便。”
“无妨，燕军多骑兵，此炮用于守城或设伏，足矣。”林霄满意地点点头，“五门炮，二百副甲，十日之内必须全部完工，能做到吗？”
“这……”管事面露难色，“工匠们已是三班倒，日夜赶工，人手还是紧张，尤其是熟练的铁匠……”
林霄看向王弼，王弼会意，洪声道：“从我的亲卫队里抽调二十个手脚麻利的小子过来，给你打下手！再让苏夫人从流民中招募一批有力气的青年，专司搬运、拉风箱等粗活。工钱加倍，伙食管够！”
“如此，小的必全力以赴！”管事这才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在基地的另一端，苏婉正指挥着妇孺们将晒制好的金疮药分装密封。这些药方是她根据家传医书，结合琼州本地草药特性改良而成，对止血生肌有奇效。
“每瓶贴好标签，注明用法。装瓶后要用蜡封口，再裹上油纸，以防受潮。”苏婉仔细叮嘱着，又转向负责粮食打包的工头，“稻米和薯干要分装成五十斤一袋，便于搬运。装袋前务必晒干，否则海运途中易霉变。”
整个基地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个齿轮都咬合得恰到好处。林霄每日巡视各处，及时解决出现的问题。他注意到，尽管任务繁重，但基地军民士气高昂，尤其是听说这些物资将支援北方“清君侧”的义举后，更多人主动加入劳作。
这日傍晚，林霄与苏婉登上水寨了望台，俯瞰着繁忙的海湾。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金红色，码头上堆满了即将启运的物资，工人们仍在紧张地做着最后的清点打包。
“各地暗桩均已接到指令，开始行动了。”苏婉低声道，“占城、琉球、朝鲜全罗道、舟山、镇江、山东……这盘棋，铺得太大了。”
林霄目光深远：“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们输送的不仅是物资，更是一种信念——让朱棣知道，他并非孤军奋战；让天下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一股力量，敢于对抗不公。”
八月初十，第一路商队率先扬帆起航。三艘大型福船满载货物，在众目睽睽之下驶向占城方向。崖州几位士绅果真入股，此刻正在码头挥手送行，脸上洋溢着对利润的期待，浑然不知自己竟成了“潜龙”计划的掩护。
八月十二，第二路船队开始化整为零地出发。每天清晨，都有两三艘中型渔船驶离港口，看似寻常的捕鱼作业，实则船舱经过特殊改造，藏有弩箭、药材等轻便物资。它们将在预定海域集结，由驼爷统一指挥北上。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月明如昼。王弼亲率的第三路船队悄然启航。五艘经过特殊加固的快船，借着月色掩护，驶入茫茫大海，直奔北方。船上除了精锐水手和死士，便是那批最关键的铁甲、火炮和特效药。
林霄站在暗处，目送船队消失在夜色中，心中默念：“成败在此一举了。”
接下来的日子，等待变得格外漫长。林霄表面如常处理州务，巡视田亩，安抚黎汉，内心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三路船队的安危。苏婉执掌的察事司成为信息枢纽，各地加密情报如雪片般传来，她需要从中筛选出与“潜龙”计划相关的蛛丝马迹。
八月二十，好消息传来。赵四海的第一路船队已安全抵达占城，并顺利与接应人员接触，物资正在秘密转运。占城当局对这支“富庶”的明国商队颇为欢迎，未起疑心。
八月二十五，坏消息接踵而至。察事司福州站密报：朝廷已下令加强沿海巡检，特别是对北上船只严加盘查，重点防范物资流入“逆藩”之地。同时，耿炳文大军已抵达真定，与燕军前锋发生小规模接触，燕军初战不利，退守雄县。
“朝廷动手很快。”林霄看着密报，眉头紧锁，“我们的第二路、第三路船队，恐怕正撞在枪口上。”
苏婉递上一杯凉茶：“驼爷经验丰富，王弼勇猛善战，当能应对。眼下最担心的是山东一路，那里距朝廷重兵驻扎的登州、莱州太近。”
怕什么来什么。九月初一，一只伤痕累累的信鸽飞回鹿回头湾，带来了王弼的密信。信极简短，是用密语书写，译出后只有一行字：“遇巡海船，折一舰，余化整为零，抵岸待机。”
林霄的心沉了下去。王弼的船队果然遭遇了朝廷水师，损失了一艘船。虽然主力成功脱身并抵达山东，但行踪可能已经暴露。
“立即传令山东暗桩，不惜一切代价接应王弼，确保物资安全转运！”林霄下令，“同时，通知第二路船队，暂缓进入长江口，在外海岛屿隐蔽待命。”
接下来的几天，气氛格外紧张。山东方面迟迟没有新的消息传回，仿佛石沉大海。林霄寝食难安，他知道，那批火炮和铁甲若落入朝廷之手，不仅燕军失去重要补给，琼州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九月十日傍晚，就在林霄几乎要亲自北上接应时，一叶破旧的小渔船驶入鹿回头湾。船上下来一个渔夫打扮、却满身彪悍之气的汉子，正是王弼麾下的一名哨官。
“大人！”哨官见到林霄，单膝跪地，声音沙哑，“王将军命小的回报：物资已安全送达！”
林霄长舒一口气，连忙扶起他：“详细道来！”
哨官讲述起惊心动魄的经历：船队在靠近山东海岸时，果然遭遇朝廷巡海船。激战中，一艘货船被击沉，王弼当机立断，命令剩余船只分散突围，约定在预定的荒僻海湾集结。损失了些许物资，但大部分得以保全。登陆后，又遭遇当地卫所盘查，幸得山东暗桩及时接应，伪装成商队，历经艰险，终于将物资送至燕军控制的永平府。
“燕王殿下亲自查验了物资，特别是那五门火炮，赞不绝口！”哨官脸上露出骄傲神色，“殿下说，此乃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特命小的带回此物，以表谢意。”
说着，哨官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恭敬呈上。林霄打开，里面是一块温润剔透的玉佩，上刻“同舟共济”四字，正是燕王朱棣随身佩戴之物。
林霄摩挲着玉佩，心中百感交集。这不仅是谢礼，更是一种承诺和认可。
与此同时，另外两路也陆续传来捷报。赵四海的物资经琉球、朝鲜辗转运抵辽东，虽耗时较长，但过程顺利。驼爷的第二路船队在外海隐蔽多日后，抓住朝廷水师换防的间隙，成功潜入长江，物资正通过漕帮网络秘密北运。
至此，“潜龙”计划大获成功！琼州生产的军械物资，如同涓涓细流，跨越千山万水，汇入了北方的靖难洪流之中。
是夜，林霄与苏婉再次登上了望台。夜空澄澈，繁星点点，海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
“第一批物资送达，只是开始。”林霄望着北方，目光坚定，“靖难之役必将旷日持久，燕军需要持续不断的支援。我们的船厂、匠作营，不能停歇。”
苏婉依偎在他身旁，轻声道：“我已调整了账目，将部分海贸利润转入军械生产。流民安置点也在扩大垦荒面积，以确保粮草供应。只是……长此以往，基地储备消耗巨大，需开辟新的财源。”
“待到燕王控制更多北方港口，我们的商队便可直接往来，利润足以支撑。”林霄道，“当下最重要的是保住这条生命线。朝廷经此一事，必会更加严防死守。”
果然，数日后，察事司密报：朝廷得知有南方物资流入燕军，龙颜大怒，严令江浙、福建、广东各地彻查，特别是对琼州方向来的船只，格杀勿论。
面对愈发严峻的形势，林霄召集核心层，宣布新的决策：“今后物资输送，全部转为夜间进行，且不再固定航线。同时在琉球、澎湖增设两处秘密中转站，物资先运至中转站，再由接应人员视情况分批运往北方。此外，大力发展与南洋诸国的贸易，积累财富，以备长期之需。”
鹿回头湾的灯火，再次彻夜不熄。这一次，它照亮的不再是偏安一隅的海外孤岛，而是一条通向中原权力核心的暗流之路。南疆的物资与北方的战火，通过这条看不见的纽带，紧密相连，共同搅动着大明王朝的命运走向。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平，燕王朱棣抚摸着琼州送来的精良铁甲，望着校场上操练的士兵，对身旁的道衍淡然一笑：“大师，你看这南风，是否愈发有力了？”
道衍合十微笑：“潜龙在渊，腾必九天。王爷得此强援，何愁大业不成？”
靖难的风云，因这来自天涯海角的“雪中送炭”，悄然发生着微妙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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