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血腥气与草药味纠缠不休,浓得化不开。
军医们满头大汗,施针,敷药,动作不敢有半分迟滞。
陈天明的视线,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始终钉在小乙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直到军医长舒一口气,示意小乙的命暂时保住了,帐内的森然杀气,才稍稍敛去几分。
也正是在此时,陈天明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那一道格格不入的红色身影。
那女子一身红衣,在这满是铁甲与麻衣的军帐中,如同一簇凭空燃起的鬼火。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帐外十万大军,帐内生死一线,都与她无关。
陈天明的眉头,刚刚舒展,便又重新拧紧。
他的目光,从审视,到疑惑,最终化作一道冰冷的刀锋。
“这女子是何人?”
他没有看年虎,声音却像是直接在年虎的耳边响起。
年虎身子一颤,连忙躬身。
“回大将军,这女子,是小乙从北邙带回来的。”
年虎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准确说,是……劫回来的。”
陈天明眼中的寒意更盛。
“劫?”
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你把老子说糊涂了。”
年虎不敢隐瞒,将北邙山麓的凶险,一五一十地道出。
“我等欲救彩莲姑娘,奈何敌众我寡,已是强弩之末,眼看就要尽殁于彼处。”
“这女子,便是那伙人的头领。”
陈天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是贼首。
“小乙行险棋,于乱军之中,出其不意,将她挟为人质,这才杀开了一条血路。”
听闻此言,陈天明脸上的寒霜,似乎能刮下三层。
一个敌首,竟敢被带入抚远军的中军大帐。
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拖出去。”
他挥了挥手,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决定一只蝼蚁的生死。
“明日,严加审问。”
“大将军!”
年虎竟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可是……大将军,这女子在路上,也救了小乙一命。”
“嗯?”
陈天明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年虎那张粗犷的脸上。
“她救了小乙?”
“小乙昏迷前说,要放她回去。”
陈天明沉默了。
帐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救了小乙,这四个字,分量极重。
欠下的,是人情。
是小乙的人情。
那便是他陈天明的人情。
“罢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将心头那股杀意也一并吐了出去。
“等小乙醒来,让他自行发落吧。”
“来人。”
他朝帐外喊了一声。
“给她先寻个住处,好生看管。”
然而,那红衣女子,却在此时动了。
她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小乙的行军床边。
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就坐在床沿的地上。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我哪儿也不去。”
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谁都别碰我。”
帐内众人,皆是一愣。
陈天明和年虎对视一眼,眼神里,竟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古怪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惊奇,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荒唐感。
这世上,敢在他陈天明的中军大帐里撒野的人,不多。
敢在小乙床边撒野的,这还是头一个。
“随她去吧。”
陈天明摆了摆手,竟是破天荒地选择了退让。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小乙,又看了一眼守在床边的红衣女子。
“年虎,照顾好小乙。”
“我先回去看看彩莲。”
“是,大将军。”
陈天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帐篷。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帐内,只剩下昏迷不醒的小乙,守在里面的红衣女子,和守在外面的年虎。
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
一日。
两日。
三日。
整整三天三夜,小乙才终于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悠悠转醒。
“嘶……啊。”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伤口被牵动,那股钻心之痛,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眼前一黑,又重重地躺了回去。
身边,那一直用手撑着头假寐的红衣女子,被这动静惊醒了。
她睁开眼,眼中有血丝,却依旧清亮。
“你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
“快躺着别动。”
话语里,是命令,而非关切。
帐外的年虎听到动静,一个箭步便冲了进来。
“小乙!”
小乙的视线,缓缓聚焦。
他看着陌生的帐顶,看着年虎那张写满喜悦的脸。
“虎哥……这是哪儿?”
“你瞧瞧,这是哪儿!”
年虎咧开大嘴,笑得像个孩子。
“大将军的中军大帐!”
“我说你小子,可真有天大的面子,大将军把自己的卧榻都让给你睡了!”
小乙的脑子,还有些混沌。
他记得刀光,记得鲜血,记得马车的颠簸。
“哦……老黄,老黄还好吧?”
“彩莲姑娘呢?”
“咳咳……”
他一连串的追问,牵动了伤口,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别说话了,省点儿力气!”
一只盛着清水的木碗,递到了他的嘴边。
是那红衣女子。
她一手端着碗,一手小心地想要扶起他的头。
“喝水!”
语气依旧生硬。
年虎在一旁耸了耸肩,似乎对这一幕已经见怪不怪。
“小乙,你放心吧。”
“除了你这个不要命的受了重伤,大伙儿都好好的。”
“彩莲姑娘,已经平安交到大将军手上了。”
“哦。”
听到彩莲安然无恙,小乙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方才那几句话,仿佛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
他直挺挺地躺着,大口喘息,没再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缓过劲来。
他的目光,转向了床边那抹红色。
“姑娘,实在抱歉。”
他的声音,虚弱却诚恳。
“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
那女子闻言,却是摇了摇头。
“不,我不走。”
她的眼神,固执得像一块石头。
“是你把我从北邙带来的。”
“要走,也得是你,亲自送我回去。”
小乙一怔。
“可是,我……”
“我等你伤好了。”
女子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
小乙看着她,眼中满是无奈。
可此时此刻,他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
罢了,由她去吧。
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过了两日,小乙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
人,也精神多了。
军医说,那一刀看着吓人,万幸的是,只是皮肉之伤,深可见骨,却终究没有伤到筋骨脏腑。
之所以昏迷数日,全因失血过多,加上一路颠簸所致。
如今用了最好的金疮药,辅以参汤调养,已无性命之忧。
陈天明得知小乙大好,也是从青城镇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这几日,他一直陪在彩莲身边,安抚她受惊的魂魄,自己的中军大帐,倒真成了小乙的病房。
人未到,声先至。
“小乙!”
帐帘被猛地掀开,陈天明大步走了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他走到床边,重重地拍了拍小乙的肩膀,却又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
这位抚远大将军,北仓的定海神针,此刻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后怕。
“这份情,我陈天明记下了。”
小乙挣扎着想要行礼,可是胳膊抬起的时候,眉头却是一皱。
“大将军,您言重了。”
“小乙能为大将军分忧,是小乙的荣幸。”
陈天明将他按了回去。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小乙顺势坐下,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虑。
“彩莲姑娘救回来了,那……军中之人?”
陈天明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红衣女子。
他给了小乙一个安心的眼神,那眼神里,有身为大帅的决断与霸道。
“一切,都很顺利。”
“你,什么都不用管,安心休养。”
“多谢大将军关心。”
小乙点了点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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