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愈合的进程,像极了冰雪初融,缓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春意。
小乙的胳膊仍旧使不上半分气力,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只是一截挂在肩头的朽木。
可他整个人,那股子精气神,却是回来了。
眼神里那片因失血而起的浑浊沼泽,终于重新变得清澈,可以映出帐篷顶的纹路。
那名红衣女子,也终于不必再像一尊不知疲倦的菩萨,日夜守在他的病榻之侧。
陈天明是个懂人情世故的,特意在小乙的营帐旁,又为她单独辟了一处。
两顶帐篷挨着,像是一对沉默的邻居。
这一日,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晨曦如同一柄锋利而冰冷的剑,劈开了厚重的夜幕。
她便带着一身寒气,掀开了小乙的帐帘。
那抹红色,在清晨微光里,依旧是那么刺眼,像一捧泼在雪地上的血。
“我看你这条命,是捡回来了。”
她的声音,像初冬结的薄冰,清脆,却也冻人。
“也该是时候,送我回去了吧?”
小乙看着她,目光平静,没有立刻回答。
他先是慢条斯理地撑着床沿,让自己坐得更直了一些,这个简单的动作,依旧牵扯得他伤口一阵抽痛。
他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随即舒展开。
“敢问姑娘,芳名为何?”
他问。
“又要我,送姑娘回往何处?”
他再问。
这两个问题,像是两块投石,不偏不倚地砸进了她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
女子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反问,一时语塞。
她那双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似乎觉得回答他的问题,是一件有损颜面的事。
“红菱。”
她终究还是吐出了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家在萨鲁城,你得把我,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萨鲁。
这两个字落在小乙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
那是北邙的王都。
是那头北方雄狮的巢穴。
小乙的眼神,不由得深邃了几分。
他想起那日山道上,那些人对她近乎谄媚的恐惧。
看来,这朵带刺的红菱,根茎竟是扎在那北邙最深最核心的土壤里。
“红菱姑娘,”小乙的声音放得很慢,像是在试探着什么,“上次在山中遇到的那些人,似乎对姑娘,很是畏惧。”
“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红菱冷声打断。
“我的事,你少打听。”
她的眼神,又变回了那块坚硬的石头,充满了戒备与警告。
她上下打量着小乙,像是第一次认真看他。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赵小乙。”
小乙答得坦然。
红菱先是一怔,随即,嘴角竟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笑意,那笑声清脆,却也带着几分少女的促狭。
“哈哈,赵小乙?居然有人叫这么个名字。”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趣事。
“我听他们‘小乙’、‘小乙’地叫你,还以为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代号。”
“天底下,哪有爹娘会给自家孩子,取这么个随意的名儿。”
她的笑意渐渐敛去,眼神里的审视意味却更浓了。
“看那抚远大将军对你的态度,你在赵国,想必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吧?”
她歪了歪头,目光里带着探究。
“可看你的年纪,与我也就差不离,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让陈天明折节下交的大人物。”
“姑娘说笑了,”小乙摇了摇头,神情依旧淡然,“我不是什么大官。”
“兵部一个小小的郎中罢了,不值一提。”
“骗人!”
红菱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要激烈。
“区区一个兵部小吏,能让北仓的定海神针,把自己的中军大帐让出来给你当病房?”
“你当我三岁小孩那么好糊弄?”
小乙闻言,只是苦笑一声。
“真的,没骗你。”
“我与大将军,算是有些私交,仅此而已。”
红菱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似乎想从那片清澈的湖底,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谎言。
可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你到底,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她放弃了追问,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焦躁。
“我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会有大麻烦的。”
小乙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明日。”
他给出了一个确切的答复。
“明日一早,我便送姑娘回去,可好?”
“好。”
红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便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那抹红色,如同一团火焰,消失在帐帘之后。
……
翌日,天色尚是灰蒙蒙的。
老黄已经一言不发地套好了马车,在营外那片被霜打过的草地上安静地等着。
马儿呼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雾。
年虎没有跟来。
小乙让他先行一步,回京城去,给府里的叔叔报个平安,省得老人家日夜挂念。
陈天明也不在军中。
那位抚远大将军,已奉圣旨,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要亲自向当今圣上,一五一十地禀明此次“假意投诚”的全部内情。
小乙裹着一件厚实的袍子,与换上一身干练行装的红菱,一前一后地坐上了马车。
车轮压过枯草,发出吱嘎的声响,一路向北。
北邙的都城,与这北仓边境,隔着山,也隔着水,更隔着人心。
路途之遥远,远超小乙的预料。
那所谓的官道,更像是一条被岁月遗忘的伤疤,崎岖坎坷,满是坑洼。
马车在这条路上,就像一叶漂在怒海上的扁舟,每一次起伏,每一次颠簸,都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残忍地撕扯着小乙尚未痊愈的伤口。
那是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一点点变得苍白。
所幸,红菱就在身边。
她似乎忘了自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路上,竟也算得上是精心照料。
她会用自己带来的软垫,塞在小乙的身后,让他靠得舒服些。
她会用那双曾经只会执拗地指向前方的手,笨拙地拧开水囊,递到他的嘴边。
她的动作依旧生硬,语气也谈不上温柔,可那份沉默的关照,却比任何言语都来得真实。
仿佛是在偿还一笔,她认为自己欠下的债。
如此这般,在无尽的颠簸与沉默的照料中,马车行过了无数个日升月落。
终于,在某一个黄昏,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萨鲁城,到了。
愈是靠近,那股属于北邙王都的雄浑与蛮荒之气,便愈发扑面而来。
城墙是用巨大的条石垒砌而成,粗犷而狰狞,墙头之上,飘扬着小乙从未见过的狼头图腾旗。
刚到城门下,马车便被一队拦路的士兵,用手中的长矛给截停了。
那矛尖在夕阳下,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什么人!下车检查!”
呵斥声,带着北邙人特有的口音,生硬而蛮横。
不等老黄答话,车厢的帘子被一只素手掀开,红菱从车上探出了那张写满不耐烦的俏脸。
“闪开!”
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看守城门的那些北邙士兵,在看清车内之人的容貌后,先是集体一愣,随即脸上那股蛮横之气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惶恐与敬畏的复杂神情。
他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还不让开,是想找死吗?”
红菱见他们磨磨蹭蹭,并未立刻放行,索性一把掀开车帘,径直走了下去。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一身红衣,在雄伟的城门下,显得那般渺小,可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却压得那十几个彪形大汉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城门洞后,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
一个身披厚重甲胄,身材魁梧如山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他腰间挎着一柄造型夸张的弯刀,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红菱,你总算是回来了!”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与更多的如释重负。
小乙此时也扶着车厢,慢慢走了下来。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气势迫人的甲胄男人是谁,但他清晰地看到,当红菱见到此人之后,眼神里那些尖锐的棱角,仿佛在一瞬间,被悄然磨平了。
“拓跋叔叔,您怎么会在这儿?”
红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属于晚辈的柔软。
“跟我回去,”被称作拓跋的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了她一圈,确定她安然无恙后,才沉声说道,“你爹,已经快急疯了。”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红菱身旁,那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的赵国年轻人身上。
那目光,瞬间变得冰冷而充满敌意。
“来人,”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便直接下令,“把这个赵国小子,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周围的士兵便如狼似虎地围了上来。
“住手!”
红菱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地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母兽,将小乙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拓跋叔叔,您这是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份尖锐与执拗。
拓跋看着她护犊子的模样,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一个赵国人,一个南边来的软骨头,因何值得你如此袒护?”
“他救过我的命!”红菱仰着头,毫不退让地迎着他的目光,“如果不是他,我根本就没命,站在这里跟您说话!”
“哦?”
拓跋脸上的杀意,微微收敛了几分。
他重新审视起那个被红菱护在身后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与算计。
“既是救了你的上宾,”他沉默了片刻,语气一转,“那便……一起带回府上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红菱的反应,只是大手一挥。
几个士兵立刻上前,虽不敢再对小乙动粗,却也是不由分说地将马车团团围住,形成了一个不容抗拒的包围圈。
他们跟着那个身着甲胄的男人,浩浩荡荡地,驶入了这座深不可测的北邙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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