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被红菱唤做拓拔叔叔的带领下,驶过萨鲁城那足以并排行驶八辆马车的宽阔主道。
这座北邙王都,与小乙印象中任何一座赵国城池,都截然不同。
没有小桥流水的雅致,没有雕梁画栋的精巧,入目所及,皆是粗犷而厚重的巨石建筑。
它们像是从这片贫瘠的土地里硬生生长出来的,带着一种与天争锋的、蛮横的生命力。
风中,都卷着刀子般的寒意与淡淡的血腥味。
最终,这支沉默的队伍,停在了一座气势远超沿途所有府邸的巍峨建筑前。
两尊不知是何种凶兽的石雕,龇着獠牙,蹲踞在门前,冰冷的眼珠,仿佛正俯瞰着所有来客。
朱漆大门之上,悬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
“南宫”。
那两个字,笔锋锐利如刀,透着一股斩尽杀绝的霸道。
小乙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头一寒,仿佛有无形的锋芒,正抵着自己的咽喉。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此刻已然浓郁到了极致。
寻常人家,断然担不起这样的门楣。
便是赵国的王公贵戚,府邸的气派,似乎也少了眼前这股子能将人活活压垮的凶煞之气。
拓跋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径直上前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府门。
吱呀一声,像是巨兽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小乙被两名士兵“请”下马车,跟在红菱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穿过前庭,一股混杂着酒肉香气与兽皮膻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大殿之内,燃着十数个巨大的火盆,火焰熊熊,将整个殿堂照得亮如白昼。
地上铺着不知名的厚重毛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墙壁上,挂着狰狞的兽首与各式各样的兵器,每一件,似乎都饮过人血。
就在小乙被这股浓烈的北地风情震慑得有些恍惚之时,身前的红菱,却像是回到了自家巢穴的雏鸟。
她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面对拓跋时的尖锐,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狡黠又顽皮的弧度,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伪装与防备的、全然的放松。
“父王,我回来啦!”
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在大殿中回荡。
父王?
小乙的身子,猛地一僵。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口,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究竟,是跟着一个怎样的女人,闯进了怎样一个龙潭虎穴?
大殿深处,一道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那是一个比拓跋还要魁梧几分的男人,他身着一袭宽大的黑色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猛兽图腾。
他并未束冠,一头夹杂着些许银丝的黑发随意披散着,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沙场与权谋的故事。
他的目光,初时落在殿中那幅巨大的赵国堪舆图上,此刻,才缓缓移到了红菱的身上。
“你还知道回来!”
声音并不响亮,却低沉得如同战鼓擂动,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我还以为,你这颗南宫家的明珠,已经被赵国的那些狗贼,拿去喂了他们的战马!”
“怎么会呢,父王。”红菱吐了吐舌头,几步跑上前,亲昵地挽住了男人的手臂,“您女儿我有多厉害,您又不是不知道,谁能把我怎么样?”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了一圈,那股迫人的威势,才稍稍柔和了些许。
“你要是再晚回来三天,”他的手指,在堪舆图上赵国国都的位置,重重一点,“我的铁骑,就已经就准备踏足赵国的边关了。”
“父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红菱摇着他的手臂,语气里满是讨好。
“回来,就要有个交待。”男人冷哼一声,抽回了手臂,“明日,便跟我入宫面圣。”
“你把人弄丢了,还搅出这么大的乱子,总得给王上,给朝堂一个说法。”
“父王,我还不是想替您争口气!”红菱的倔强脾气,又上来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为何总要掺和这朝堂上的浑水?”男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与无奈。
“父王,他们都说您膝下无子,偌大的南宫王府,将来后继无人。”红菱的眼圈,微微泛红,“红菱不就是想替您证明,女儿家,不比那些男子差分毫!”
“我又哪里错了?”
“本王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来操心。”男人语气一沉,却终究没有再说重话。
“哼,不管就不管,”红菱赌气般地松开手,“以后您的事,我什么都不管了。”
小乙站在殿门附近,听着这对不像父女、反倒更像君臣的二人争吵,只觉得手足冰凉。
他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尘埃,不被任何人注意到。
然而,怕什么,便来什么。
“听说,是一个赵国人送你回来的?”男人的目光,终于越过红菱,如两道实质的利剑,直直刺向了小乙,“还救了你?”
小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父王,他叫赵小乙。”红菱回头,冲着他招了招手。
“站那么远做什么?傻愣着,快过来见过我父王。”
小乙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步一步,挪到了大殿中央。
“小……小乙,见过……”
他该如何称呼?公爷?王爷?
“哦,忘记告诉你了,”红菱像是才想起这茬,笑嘻嘻地补充道,“这是我父王,敕镇南疆,北邙的南苑大王。”
南苑大王!
小乙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在赵国边境,能令小儿止啼的名字,这个传说中杀人如麻、坑杀过数万赵国降卒的北邙战神!
“草民赵小乙,见过……见过大王。”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南苑大王南宫桀,用那双审视的眼睛,将小乙从头到脚,看了个通透。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我怎么听说,”南宫桀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当初在边境,掳走红菱的,就是你这个小子?”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居然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当真是,找死!”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千钧还要重。
小乙呆立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这一趟,何止是羊入虎口,简直是亲手将自己的脖子,送到了屠刀之下。
真不该来。
哪怕是死在荒野,也比死在这里,要来得痛快。
“父王!”
一道红色的身影,如一团烈火,瞬间挡在了小乙身前。
红菱张开双臂,再次将他牢牢护住,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急切与恳求。
“这次如果没有小乙,女儿恐怕就真的没命回来见您了!”
“您怎么能这样对他!”
南苑大王看着女儿这副护犊子的模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红菱,你莫要被这南朝小子灌了迷魂汤。若不是他,你又怎会身陷险境?”
“父王,您错了!”红菱的声音,陡然拔高,“就算没有小乙,女儿在回来的路上,也难逃被人截杀的厄运!”
南宫桀的眼神,倏然一凝。
“此话怎讲?”
“父王,在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批刺客。”红菱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一批……从北邙来的刺客。”
“若不是小乙拼死相救,女儿恐怕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北邙派去的刺客?”南宫桀的声音,瞬间冷了下去,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嗯。”
“不可能。”南宫桀断然道,“我在得知你被人掳走之后,确实派了拓跋麾下的‘鹰眼’前去营救,但他们回报,并未寻到你的踪迹。”
“我派的是救你的人,不是杀你的人!”
“父王,女儿当然知道,那些刺客肯定不是您派来的。”红菱急切地说道,“而且,女儿觉得,那些人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
“你?”
“嗯。”红菱重重地点头,“那些人武功高强,招招致命,一见到我,根本不问缘由,直接便下杀手。”
“所以,女儿可以肯定,他们真正行刺的人,就是我!”
“好大的胆子!”
南宫桀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杀机,周身的锦袍无风自动,一股磅礴的气势,轰然散开。
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压抑。
小乙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原来那些追杀而来的人,目标是她。
“居然敢动我南宫桀的女儿!”
“父王,”红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后怕还是愤怒,“究竟是什么人,非要置女儿于死地?”
南宫桀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冰冷,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老三!”
那两个字里,蕴含着无尽的怨毒与杀意。
“这朝堂之上,敢与我南宫桀为敌,又有这个胆子和能力做这件事的,除了他,再无旁人!”
“哼,为了一个世袭罔替的王位,他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南宫桀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定饶不了他!”
他胸中的怒火翻腾了许久,才慢慢平息下来,目光再次落在了小乙身上。
那目光中的杀意,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
“也罢。”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既然是这小子救了你,又一路护送你回来,那之前的事,本王便不与他计较了。”
“还不快谢谢父王!”红菱赶忙推了小乙一把。
小乙如梦初醒,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去。
“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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