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南苑王府灯火通明。
那晚,南宫桀破例设宴,说要为赵小乙接风洗尘。
小乙心中只想将人送到,便即刻动身,星夜赶回赵国。
可那位南苑大王金口一开,便如山岳压顶,不容他置喙。
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那座富丽堂皇却又杀机四伏的宴厅。
宴席上,人不多。
主位上是南宫桀,一身锦袍,气势沉凝如渊。
他身侧,是换了一身北邙衣裙的红菱,眉眼间尚有几分风尘,却更添了飒爽。
小乙的对面,坐着一个沉默如铁塔的男人。
正是那位被红菱唤作拓拔叔叔的汉子,从头到尾,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仿佛一尊庙里的怒目金刚。
四人围坐在一张硕大的白玉石圆桌旁,桌上陈设,尽显北地豪迈。
这里没有赵国菜肴的精雕细琢,闻不见一丝文火慢炖的雅致香气。
只有大盘大碗的牛羊肉,烤得滋滋冒油,香气粗犷而直接,扑面而来。
几碟颜色鲜艳的瓜果,随意摆放着,像是沙场上点缀的几面残旗。
再无其他。
就连那酒,也与赵国的温润米酒截然不同。
琥珀色的酒液盛在粗陶大碗里,辛辣之气,冲鼻而上。
南宫桀端起一碗,示意小乙。
小乙不敢推辞,双手捧碗,仰头便灌了下去。
烈酒入喉,仿佛一条火龙,从咽喉笔直地烧到了胸腔。
那股灼热,瞬间炸开,让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面目狰狞。
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胸口却如风箱般剧烈起伏。
南宫桀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小子,喝不惯我们北邙的‘马奶烧’?”
小乙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嘶哑。
“回大王,确实……有些不大习惯。”
南宫桀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进了我南苑王府的门,便是我南宫桀的客人。”
“我的客人,不能喝酒可不行。”
他亲自提起酒壶,又给小乙满满斟上了一碗,酒液荡漾,映出小乙煞白的脸。
“来,再干一碗。”
小乙看着那碗酒,只觉得腹中那条火龙又开始翻江倒海。
他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有半分迟疑。
前一碗的辛辣尚未褪去,第二碗已然下肚。
这一次,他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眼前金星乱冒。
一只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腿,忽然递到了他的面前。
红菱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吃点东西压一压,这酒后劲大。”
她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带上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嗔。
“父王,人家是客,您就别一上来就吓唬人家了。”
南宫桀的目光在女儿和赵小乙之间转了一圈,那眼神,意味深长。
“哟,这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护上了?”
红菱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
“父王!”
南宫桀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震得整个宴厅都嗡嗡作响。
“哈哈哈,好了好了,不逗你们了。”
笑声一收,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便再次落在了小乙身上。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清骨骼。
“你叫赵小乙,是吧?”
小乙放下啃了一半的羊腿,连忙正襟危坐。
“是,大王,晚辈全名赵小乙。”
他觉得有必要强调自己的全名,而不是那个江湖气的“小乙”。
南宫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一下下,都敲在小乙的心坎上。
“在你们赵国,是个什么官?”
“回大王,小乙不才,忝为兵部的一名郎中。”
南宫桀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
“从四品?”
他上下打量着小乙,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不错,不错,如此年纪,便身居此位,前途无量啊。”
小乙心中一凛,不知这话是褒是贬,只能谦卑应道。
“多谢大王夸赞,晚辈愧不敢当。”
南宫桀话锋陡然一转,犹如平地起惊雷。
“可是,你可知道,我北邙与你赵国之间,不日便将有一场大战。”
他身子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小乙。
“很快,你我,便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了。”
小乙的心,猛地一沉。
“大王所言,小乙在来时路上,已有所耳闻。”
南宫桀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实不相瞒,北仓抚远军统帅,陈天明,与小乙有旧,交情匪浅。”
小乙此话一出,连一旁沉默的拓拔都微微抬了抬眼皮。
南宫桀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杀意重现。
“哼,这么说来,此次从我北邙大营中救走那名女子之事,你也参与了?”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红菱紧张地捏紧了衣角。
小乙深吸一口气,反而觉得心中一片清明。
他知道,在这种枭雄面前,任何隐瞒和狡辩,都等同于自寻死路。
他挺直了脊梁,迎着南宫桀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不敢欺瞒大王。”
“此次于万军之中救走彩莲姑娘,正是小乙一手谋划,一手所为。”
南宫桀的眼睛,倏然眯成了一条缝。
“好小子,胆子当真不小。”
“竟敢在本王面前,承认得如此干脆?”
小乙坦然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书生的倔强与江湖人的洒脱。
“大丈夫敢作敢当,做了便是做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站起身,对着南宫桀,深深一揖。
“大王若是因此想要小乙的性命,随时可以来取。”
“能死在北邙南苑大王的手里,也算不枉此生。”
南宫桀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翻涌的杀意,竟缓缓褪去。
他忽然一拍桌子,再次大笑起来。
“好!”
“本王纵横北地半生,最欣赏的,便是你这样有种的年轻人!”
他伸手虚按,示意小乙坐下。
“本王想和你做一笔交易,不知你这小子,可敢信我南宫桀一次?”
小乙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
“大王但说无妨,只要不是让小乙卖国求荣,做那背叛家国的无耻叛徒,便没什么不敢的。”
南宫桀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
他沉默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下最后的决心。
“这次,我们设计构陷陈天明,意图挑起两国战端,其实……并非我北邙朝堂的本意。”
小乙瞳孔一缩。
“哦?大王的意思是……这背后,有我赵国的人在推波助澜?”
“没错。”
南宫桀的回答,斩钉截铁。
“有人想借我北邙的刀,杀你赵国的人。”
“有人想让我们两国,不死不休地打起来。”
小乙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大王,小乙不太明白,两国交战,于我赵国那人,又有何好处?”
“起初,我们也不信。”南宫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从他口中呼出,“这对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无异于引狼入室。”
“可是,那人一再保证,可以为我北邙提供便利,在朝中处处制约陈天明,甚至能做到里应外合。”
“他的要求只有一个,便是让我们不计代价,务必让两国交战。”
“本王起初想着,将计就计,就算那人的承诺是空话,能借此机会除掉陈天明这个‘北仓杀神’,对我北邙而言,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此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小乙忍不住插话道:“大王,恕小乙直言,若能除掉陈天明大将军,北邙铁骑南下,攻克北仓天险,岂非易如反掌?”
“话是这么说。”南宫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可你赵国地大物博,没了陈天明,难道便没有李天明,王天明了吗?想要攻城略地,依旧要付出惨痛代价。”
“而我北邙,如今,也正处于一场风暴的中心。”
“你对我们北邙的朝局,恐怕不甚了解。”
小乙恭敬道:“是,小乙对北邙之事,几乎毫不知情,还望大王赐教。”
南宫桀的声音,沉了下来。
“北邙如今的皇帝,论辈分,是我的亲侄儿,他是我大哥南宫翔唯一的血脉。”
“大哥英年早逝,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他。”
“可惜此子,自幼体弱,缠绵病榻多年,如今……已是油尽灯枯,病入膏肓。”
“更要命的是,他膝下,一直没有子嗣。”
“因此,这北邙的万里江山,下一任皇帝是谁,便成了一个天大的问题。”
“我们兄弟四人,我排行老二。依照我北邙的祖宗律法,兄终弟及,皇帝一旦驾崩,这皇位,顺理成章,该由我来继承。”
“可是,我的三弟,南宫傲,他也盯上了那把椅子。”
南宫桀说到这里,眼中迸射出彻骨的寒意,正是前文红菱提到刺客时,他眼中出现过的那种杀机。
“我膝下只有红菱这一个女儿,并无子嗣。老三便抓住这一点,屡屡在朝堂之上发难,说我南宫桀一脉将后继无人,不配继承大统。”
“如若红菱日后嫁人,那皇位则极有可能会落入外姓人之手。”
“此次与你赵国奸人勾结,设计陷害陈天明,也正是他一手提出,并极力促成的。”
“起初我坚决不同意,可他暗中鼓动群臣,在朝中对我百般施压,我才被迫点头。”
“他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攻克北仓。”
“他只是想点燃战火,让我这个南苑王,亲率我麾下的铁骑,去你赵国的边境沙场上卖命。”
“如此一来,我便被顺理成章地支开了这权力中枢,萨鲁城。”
“届时,京城之中,他便可一家独大,借机把持朝政,为自己登基铺路!”
小乙听到这里,只觉得背后阵阵发凉,原来这看似粗犷的北邙王庭,内里的勾心斗角,丝毫不逊于赵国。
他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大王……究竟想让小乙做什么?”
南宫桀目光灼灼,仿佛两团燃烧的鬼火。
“我想修书一封,请你,帮我亲手呈交给你们赵国的皇帝。”
“告诉他,我南宫桀,并无与赵国为敌之意。只要我南宫桀还在一日,北邙与赵国,便可永享太平,互通盟好。”
小乙的脑子飞速旋转,立刻抓住了话里的漏洞。
“可是,大王,据小乙所知,贵国囤于边境的军队,近年来时常骚扰我赵国边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似乎并非两国交好之兆吧?”
“那都是我那个三弟,南宫傲,指使他麾下的兵马所为!”南宫桀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就是要不断制造摩擦,让两国积怨越来越深,直到不可避免!”
“我方才与你说的交易,便是想请你,请你身后的赵国,帮我坐上这北邙的帝位!”
小乙大惊失色:“大王!您方才不是说,按照律法,皇位本就该是您的吗?”
“何况,小乙只是赵国区区一个兵部小吏,人微言轻,我……我何德何能,能助您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南宫桀叹了口气,枭雄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力。
“小乙,我北邙拥兵二十万。”
“可是,我南宫桀真正能调动的,只有我南苑王府麾下的五万兵马。”
“而囤于南境,与你赵国北仓遥遥相对的那十余万大军,兵权,都握在南宫傲的手里。”
“南宫傲之所以想挑起战争,还有一个更阴毒的目的,就是想借你赵国之手,消耗掉我这五万兵马。”
“因为我这五万人中,有一万重甲铁骑,是我北邙最精锐的部队,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正是因为忌惮我手中这支无敌铁骑,南宫傲才迟迟不敢公然动手,发动政变。”
“可我心里清楚,一旦他真的撕破脸,仅凭我这五万兵马,困守京城,胜算不大。”
“所以,我才想请你帮忙,将我的亲笔信,我的诚意,转达给你们的皇帝。”
他死死盯着赵小乙,说出了那句让赵小乙浑身冰冷的话。
“另外,如果……我是说如果,北邙内乱真的爆发。”
“我希望陈天明的抚远军,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轰隆隆!
小乙的脑袋里,仿佛有九天神雷滚滚炸开,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看着眼前这位北邙的王,这位可能是未来皇帝的男人,向自己这个敌国的四品小官,提出了一个足以颠覆两国国运的请求。
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酒桌上,而是站在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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