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那一声惊雷,似乎至今还未散去。
赵小乙的脑海里依旧是那一片足以吞噬神魂的空白。
他觉得自己像个溺水之人,在南宫桀那两团鬼火般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沉沦的倒影。
这萨鲁城南苑王府,是一座吃人的龙潭虎穴。
桌上的酒肉依旧温热,可赵小乙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被冻结成冰。
他此刻想到的,不是什么家国天下,也不是什么青史留名。
他只想到,自己若是说错一个字,今日便要身首异处,曝尸于这异国他乡的王府之内。
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便是将自己,将赵国,都押上了一场胜负难料的豪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不答应,恐怕连这南苑王府的大门,都走不出去。
这看似粗犷豪迈的北邙亲王,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远超自己的想象。
他敢将这等足以颠覆国祚的惊天秘闻告诉自己,一个敌国的四品小官,又怎会没有留下后手?
赵小乙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冰冷的唾沫。
南宫桀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有的挣扎与恐惧。
这位北邙枭雄脸上的疲惫之色悄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淡然。
“小乙,本王方才说了,这是一场交易。”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赵小乙心湖的中央。
“可是,话还没说完。”
南宫桀端起酒碗,轻轻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酒液,目光却未曾离开赵小乙的脸。
“我只说了要你办的事,还没说,我能给你什么。”
赵小乙的心猛地一沉,勉强躬身道:“大王,小乙人微言轻,不敢奢求什么。”
“你且听我说完。”
南宫桀的语气不容置疑。
“金银珠宝,美女封地,这些俗物,于你我今日所谈之事而言,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本王说了,反倒是辱没了你。”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股莫名的温情。
“你知道,本王这一生,最在乎的是什么吗?”
赵小乙心中念头飞转,却哪里猜得到这位枭雄的心思,只能老实答道:“大王胸怀天下,小乙不知。”
南宫桀的目光,缓缓落在一旁安静不语的女儿身上,那如深潭般幽冷的眸子里,竟泛起了一丝罕见的涟漪。
“是本王这个女儿,红菱。”
“她是我南宫桀此生唯一的软肋,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骄傲。”
“王妃在生她之时,血崩不止,难产而死。”
“偌大的王府,只剩下本王抱着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小东西。”
“索幸,红菱这丫头命硬,居然活了下来,就这么一点点被我拉扯大。”
“本王亏欠了她娘亲,便想着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这丫头从小便在我身边娇生惯养,性子也是心高气傲,那些王公贵胄,少年英豪,上门求亲的人,几乎要把我这王府的门槛都给踏平了。”
“可是,这丫头也是眼高于天,愣是一个都看不上。”
“我也就一直娇惯着,她看不上的,本王便替她一一回绝了,从不强求。”
“可是,今天这趟回来,这丫头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
南宫桀的话语里,带着一丝父亲独有的洞察与无奈。
“本王从她的眼神当中,看得出来。”
他忽然抬眼,目光如炬,直直刺入赵小乙的内心。
“她喜欢你。”
轰的一声。
赵小乙的脸,像是被扔进了一座烧红的熔炉,那股灼热的血气从脖颈直冲天灵盖,瞬间红到了耳朵根。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红菱。
那位才刚还英姿飒爽的北邙郡主,此刻却低垂着螓首,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平日里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此刻仿佛只敢盯着自己鞋尖上的一点尘埃,不敢抬起分毫。
南宫桀的追问,却如影随形,不给赵小乙丝毫喘息之机。
“不知小乙,是否已有婚配?”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赵小乙几乎是脱口而出。
“回大王,小乙虽尚未完婚,可是……已有了心仪之人,此番回去,便打算操办婚事了。”
南宫桀的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来了兴趣。
“哦?是哪家的女子,竟有这般福气,能得我女儿看上的男子倾心?”
“回大王,是……”
赵小乙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将自己与婉儿的过往,从边军的初识,到赎她出军奴营的种种,简略地对南宫桀诉说了一遍。
他说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南宫桀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待赵小乙说完,这位北邙亲王忽然仰头,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
“哈哈哈……”
笑声在厅堂内回荡,充满了上位者的肆意与评判。
“想不到,你这赵国小子,倒还有几分痴情种子模样。”
赵小乙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南宫桀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仿佛一把刀,将赵小乙那点可怜的温情剖析得淋漓尽致。
“犯官之后,军奴出身。”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赵小乙的心上。
“即便你将她从军中带了出来,依照你赵国的律法,她也只能给你为妾为婢,是不是?”
“你赵小乙的正妻之位,她坐不得,也坐不上,对不对?”
赵小乙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回大王,您说的是。”
“只是……”
“够了!”
南宫桀不等他说完,便冷声打断。
“既然不是正妻,那便无甚妨碍。”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
“我南宫桀的女儿,北邙的郡主,未来的公主,岂会与人做妾?”
赵小乙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起,他急忙辩解:“大王,小乙与红菱姑娘,萍水相逢,也只是初识……”
“怎么!”
砰!
南宫桀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桌案,满桌的碗碟都随之剧烈一跳。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赵小乙完全笼罩。
“我南宫桀的女儿,配不上你不成?!”
那股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气,如狂风骇浪般扑面而来。
赵小乙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跳了起来,慌忙抱拳躬身,深深一揖。
“大王息怒!小乙绝无此意!”
“小乙只是觉得,与红菱姑娘不过初见,便谈婚论嫁,未免太过……太过唐突了些。”
南宫桀盯着他惊惶的脸,身上的煞气却如潮水般退去。
他又缓缓坐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本王也没要你立刻就答应这门婚事。”
“我说了,这是个交易。”
“你助我坐稳这北邙江山,我便将我最心爱的女儿,许配给你为正妻,让你做我北邙的驸马。”
“只有你帮我办成了此事,我才会点头。”
他话锋又是一转,似乎给了赵小乙一条后路。
“当然,此事也要看红菱自己的意思,若是几年之后,她对你没了情意,另有所属了,那本王今日答应的这些,自然也就作罢。”
“这……”
赵小乙一时语塞,只觉得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精心布置好的圈套。
“这什么这?”
南宫桀的脸上露出一丝北地男儿特有的豪迈与不屑。
“我北邙之人,向来如此,敢爱敢恨,从不拖泥带水!”
“想当年,我与红菱的娘亲,也是在草原上惊鸿一瞥,便定了终身,哪里像你们赵国人,瞻前顾后,扭扭捏捏,磨磨唧唧!”
他这番话,既是训斥,也是一种不容辩驳的催促。
赵小乙心中一片苦涩,他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选择。
他抬起头,迎上南宫桀那双灼灼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小乙,答应大王。”
“您所托之事,小乙回到赵国,一定鞠躬尽瘁,尽力而为。”
“好!”
南宫桀听罢,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再次大笑起来。
“哈哈哈,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小子!”
他笑着,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语气里满是得意。
“应该说,是我女儿的眼光,比本王还好!”
一直低着头的红菱,听到父亲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嗔怪地喊了一声。
“好了父王,这回您满意了吧?”
她脸上带着娇羞的红晕,却又忍不住补充道:“我早就说了,赵小乙他有的是本事。”
赵小乙的目光与她正好撞在一起。
红菱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少女的羞怯,一丝得偿所愿的欢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她飞快地避开了赵小乙的视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喝酒,吃肉!”
南宫桀心情大好,再次端起了那只巨大的牛角碗。
赵小乙也只好硬着头皮,将面前的一碗烈酒,再次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烧灼着喉咙,也麻痹着他那根快要绷断的神经。
放下酒碗,赵小乙的余光,终于瞥见了桌上那个从始至终,都如同雕塑般存在的男人。
他坐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热闹气氛隔绝开来,自成一个冰冷的世界。
南宫桀似乎看穿了赵小乙的心思,指着那人说道。
“这位,是拓拔源舸,我南苑王府的大将军,也是本王最信任的兄弟。”
赵小乙心中一凛,连忙起身,对着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拓拔将军有礼。”
那个名为拓拔源舸的男人,这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但那双眼睛,却平静得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他只是对着赵小乙微微点了点头,便算是回了礼。
南宫桀笑着补充道:“以后,你也可以和红菱一样,叫他一声拓拔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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