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都尉,官拜从三品。
又兼领殿前司总指挥。
这已不是寻常武将凭借军功可以企及的官位。
更是天子脚下,皇城之内,足以搅动风云的一把利刃。
皇帝金口玉言,不仅封赏了小乙,亦算应下了他为年虎的请功。
只是,这巍巍皇庭,有它自己的规矩。
天子近臣,尤其是执掌殿前司,护卫君王的总指挥,绝不容许有盘根错节的私交。
更不容许有能称兄道弟的臂助,在身旁同朝为官。
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是一柄孤剑。
一柄只听命于御座之上那一人,而不会有丝毫旁顾的孤剑。
所以,皇帝看似恩威并施,却在抬手之间,便将年虎远远掷出了这临安城。
名为封赏,实为放逐。
不过,凉州城外的驻军,名义上仍是拱卫京师的禁卫军一脉。
皇帝此举,也算堵住了悠悠众口,全了君无戏言的体面。
小乙叩首谢恩,起身,打算就此退下。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御花园,离开这对贵为天子的父亲与贵为太后的祖母。
可那道苍老却依旧威严的声音,却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他轻轻拉住。
“赵卿家,且留下。”
是太后。
小乙身形一滞,只能躬身,再次行礼。
“我听皇帝说起过你。”
太后靠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石椅上,手中端着一盏热气氤氲的茶,眼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他身后那一片苍茫的冬日。
“不过,哀家听闻,宫外的人,都喜欢叫你小乙,是也不是?”
小乙心中剧震。
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这个小人物的名字,竟能飘过重重宫墙,传进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耳朵里。
他喉结滚动,低头应道。
“回太后,臣,是叫小乙。”
“那敢情好。”
太后脸上露出一抹似乎很是亲和的笑意,那笑意里的褶皱,仿佛都藏着岁月的精明。
“以后在哀家这儿,便也称你小乙吧。”
“哀家听着,觉得亲切。”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像是一块裹着蜜糖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小乙心上。
他不敢不接。
“是,小乙,谢太后恩典。”
“来,坐下,陪哀家喝杯茶。”
冬日的暖阳,终于穿透了稀薄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这座精巧的御花园中。
几株开得正盛的红梅,映着远处还未消融的皑皑白雪,在阳光下有一种近乎刺目的艳丽。
小乙依言,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
他只坐了半个臀部,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护甲的手,将一杯热茶,亲自递到了他的面前。
是太后。
小乙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茶杯。
一股暖流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可他心中却无端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
他抬眼望去。
对面坐着的,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当今的九五之尊。
另一个,是他从未谋面的亲奶奶,这座后宫之中说一不二的皇太后。
这是何其荒诞的一幕。
小乙一瞬间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身在现实,还是坠入了什么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一言一行,都被人牵引着。
“小乙,你是哪里人啊?”
太后温和的提问,如同一根针,刺破了他短暂的恍惚。
小乙猛然回神,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
“回太后,小乙自小便生在凉州。”
“哦?凉州。”
太后点了点头,又问。
“那你爹娘,都是做什么的啊?”
爹。
娘。
这两个字,从自己亲奶奶的口中,用一种对待陌生人的语气问出来,实在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讽刺。
尤其是,他的“爹”,此刻就正襟危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品着茶,仿佛她们谈论的,是某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市井小民。
小乙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一瞬间发白,随即又缓缓松开。
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恭顺的微笑。
“回太后,小乙的爹爹,去得早。”
“自幼,便是和娘亲相依为命。”
皇帝端着茶杯的手,似乎有那么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但旋即恢复如常。
小乙继续说道,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娘亲也没什么营生,就是靠着给城里的布庄,接一些针线活计,勉强度日。”
“倒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不容易啊。”
太后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
“那你可曾读过书?”
“回太后,家中贫寒,小乙没上过正经的学堂。”
“只是自幼在家中,娘亲教着识了些字,自己也胡乱读过几本杂书,当不得数。”
“今年,多大了?”
“回太后,小乙过了年,便二十有三了。”
太后像是丈量一件物品般,将他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点了点头。
突然,她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哀家听皇帝说,你还是那北仓未来的驸马?”
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的问题加起来,都要尖锐。
小乙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那股热气从脖颈一直烧到耳根。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承认,还是否认?
他只能低下头,将这窘迫的沉默,当作是一种默认。
太后看着他涨红的脸,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她像是已经得到了所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好了,你退下吧。”
她挥了挥手,像是有些乏了。
“以后进了宫当值,若是有空,便来哀家这慈宁宫坐坐。”
“哀家也不知为何,第一眼瞧见你这孩子,就觉得亲切得很。”
这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是,小乙……告退。”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那片冬日暖阳下的梅林。
一步步走出宫门,高大的宫墙将身后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直到回到自己那座小小的宅院,关上院门,小乙依旧觉得神思恍惚,久久不能平静。
方才在御花园中的一幕幕,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皇帝的不动声色。
太后的循循善诱。
那杯由亲奶奶递过来的热茶,此刻仿佛还在灼烧着他的掌心。
还有那句可笑至极的“爹爹早逝”。
他缓缓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曾经在西凉军中握过刀,杀过人,立下赫赫战功。
这双手,刚刚在皇宫大内,接过了一杯茶,也接下了一道看不见的枷锁。
禁军都尉,殿前司指挥使。
好大的官。
一步登天。
可年虎去了凉州。
他最信任的兄弟,被远远地支开了。
他成了天子近臣,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忽然想起太后最后那句话。
“第一眼瞧见你这孩子,就觉得亲切得很。”
亲切?
小乙的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悲凉的笑意。
是啊。
怎能不亲切。
毕竟,这张脸,一半像她的儿子,一半像那个被她亲手下令追杀的女人。
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暖阳与寒梅交织的御花园。
那里,有他从未喊出口的父亲。
有他从未喊出口的祖母。
还有一场,他永远也赢不了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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