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将冬日暖阳都隔绝成冷光的宫墙,被他一步步抛在了身后。
小乙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看到那片梅林里,有一双苍老而洞悉一切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
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枚刚刚落盘,尚不知前路的棋子。
出了宫门,京城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
车马粼粼,人声鼎沸。
可这些热闹,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传不到他的心里。
他依旧觉得冷。
那杯由祖母递来的茶,明明滚烫,却没能暖透他那双在西凉握惯了刀的手。
反而像是浇熄了心中最后一点火星。
他得去一趟兵部。
辞行。
这两个字,如今品来,竟有几分斩断过往的决绝。
从前的那个小乙,那个在兵部任职,跟在二皇子身后,一心想查明军粮案真相的小乙,今日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深吸了一口京城混杂着尘土与食物香气的空气,朝着兵部衙门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快,却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过去的影子上。
兵部衙门依旧是那副庄严肃穆的模样。
门口的石狮子,在渐晚的日光下,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小乙径直走了进去,熟门熟路。
沿途的官吏差役见到他,纷纷躬身行礼,眼神里却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敬畏与探究。
他知道,自己在在北仓立功受赏,奉旨办差的消息,应该早在兵部传了个遍。
崔海平的书房里,依旧弥漫着一股陈年墨香。
这位兵部侍郎正伏案批阅着公文,听见脚步声,头也未抬。
“何事?”
“崔大人。”
小乙的声音很平静。
崔海平听到这声音,手里的笔微微一顿,这才抬起头。
当他看清来人是小乙时,脸上满是藏不住的诧异。
“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乙此来,是向大人,以及二殿下辞行的。”
崔海平眉头一皱,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辞行?你要去往何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上官对下属理所当然的问询。
“皇上谕旨,让小乙接任禁军都尉,兼领殿前司指挥使一职。”
小乙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
崔海平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手边的笔架,几支毛笔滚落在桌案上,洇开一团团墨迹。
他却浑然不顾。
“陛下……亲封的?”
他的声音,甚至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禁军都尉,殿前司指挥使。
这已不是寻常的升迁,这是天子心腹的信重,是真正的一步登天。
“嗯。”
小乙轻轻应了一声。
“方才小乙进宫面圣,才领下的封赏。”
“故而马不停蹄,前来向大人禀告,全了这桩君臣同僚的体面。”
崔海平盯着小乙,眼神复杂至极。
有震惊,有审视,也有一丝了然。
他缓缓坐了回去,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果然是……年轻有为啊。”
他干巴巴地说道。
“短短半年,从一介兵部郎中,一跃成为禁军都尉,还统领着天子亲军殿前司。”
“放眼本朝,这份殊荣,也是独一份了。”
“当真了不得。”
“崔大人过誉。”
小乙微微垂首,姿态放得很低。
“小乙不过是侥幸,为陛下办了些微末的差事。”
“呵呵。”
崔海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他捻了捻胡须,像是重新找回了那种官场老吏的从容。
“运气,从来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何况,你的身后,还站着一尊大佛照拂。”
大佛。
小乙心中一片清明,崔海平说的是他的叔叔,那位昔日的康亲王,赵衡。
“二殿下应当在府衙当中,你去吧。”
崔海平挥了挥手,像是有些倦了,不愿再多说。
“小乙告退。”
他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这间书房。
转身的刹那,他仿佛能感觉到,崔海平那道审视的目光,如芒在背。
穿过回廊,走向府衙更深处。
那里的灯火,比外头更亮一些。
二皇子赵钰的书房门前,侍卫肃立。
通禀之后,小乙走了进去。
“小乙参见二殿下。”
赵钰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闻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你不是进宫面圣了吗?”
“回二殿下,小乙刚从宫中回来。”
“事情,都办妥了?”
“是,办妥了。”
小乙答道。
赵钰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书案后坐下。
“你也辛苦了,北仓之行,想必耗费颇多心神。近来没什么大事,便好好休养一阵子。”
这话听上去,是体恤,也是一种安抚。
“多谢殿下体恤。”
小乙顿了顿,还是开了口。
“只是,小乙今日来,是向殿下辞行的。”
赵钰端着茶杯的手,悬在了半空。
“辞行?父皇又有旨意?你又要去哪?”
“回二殿下,小乙奉旨,调任禁军,任都尉一职,兼领殿前司指挥使。”
“哐当。”
赵钰手中的茶杯,差点没能拿稳,倒在了桌案上,茶水洒湿了桌面。
但他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只是死死地盯着小乙。
良久,他才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子,真是不简单啊!”
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喜是怒。
“这么快,就入了父皇的眼,竟将你直接调至御前,掌了这殿前司。”
“多谢二殿下夸赞。”
小乙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赵钰收了笑,眼神变得深邃。
“小乙啊,这禁军都尉,尤其是这殿前司的指挥使,干系重大,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
“父皇将此重任交给你,可见,他对你是何等的信任。”
这“信任”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二殿下,小乙不过是稀里糊涂替陛下办了件差事,陛下龙心大悦,这才破格封赏。”
“既然父皇对你如此信任,你便莫要辜负了父皇的一番心意。”
赵钰站起身,走到小乙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了殿前司,替父皇好好办差。”
“是。”
小乙应道。
“你我也算是有缘,一同共事过。以后若是有空,便常来我这府里走动走动,别生分了。”
“多谢二殿下。”
场面上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小乙抬起头,迎上赵钰的目光,忽然问道。
“对了,二殿下,先前小乙问过崔大人,关于西凉军粮一案的后续,崔大人让小乙不要再过问。”
赵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嗯,此事到此为止了。我已经修书一封,向徐德昌大将军说明了情况。”
“哦?”
小乙像是随口一问。
“那私售军马一案呢?”
“太仆寺卿,连同寺中一干人等,都已下狱问罪。”
赵钰说得轻描淡写。
“该砍头的砍头,该抄家的抄家,已经处置了。”
小乙的心,沉了下去。
“这么大的案子,牵连如此之广,当真只是区区一个太仆寺所为?”
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好了。”
赵钰的脸色冷了下来,语气也变得不容置喙。
“你既然已经不是兵部的人,即将赴任殿前司,这些旧案,就别再多管了。”
“是。”
小乙低下头,将所有的不甘与讥讽,都藏在了阴影里。
一切,都如叔叔赵衡所料。
这些盘根错节的大案,查到最后,终究只能查到一些摆在明面上的替罪羊身上。
那些真正躲在幕后,搅动风云的操盘之人,早就已经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这朝堂,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
而他,如今站得更高,看到的黑暗,也便更多。
从兵部衙门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最后一抹残阳,也被远处的屋檐吞噬殆尽。
华灯初上。
小乙走在人流中,忽然觉得有些饿了。
他绕到城西的集市,买了些上好的酱牛肉,又拎了两坛子烈酒。
今天,怎么说也算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自己升了官。
年虎,那个憨直的兄弟,也去了凉州当他的禁军校尉。
天各一方,也算各自前程似锦。
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
他对自己说。
回到那座小小的宅院,推开院门。
王刚那瘦小的身影,也恰好从黑暗中迎了上来,手里同样拎着酒肉。
“小乙哥,好久不见……”
“先进屋。”
小乙笑了笑,将他让了进去。
一场看似其乐融融的庆功宴,就在这寂静的夜幕下,悄然开始了。
酒很烈,肉很香。
王刚的笑声很爽朗。
小乙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像是要将白日里所有的憋闷与寒意,都一并烧尽。
可他知道,烧不尽的。
那杯来自太后递过来的茶,那道看不见的枷锁,还有那盘他身处其中,却永远也赢不了的棋局。
都还烙在心口。
温着,也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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