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晨光,落在那两坛空酒上。
天亮了。
酒醒了。
人,也该散了。
小乙和年虎在巷口站定,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一个往东。
一个往南。
年虎往东,去那凉州城外的禁军营房,去挣他的校尉前程。
小乙往南,去那皇城根下的禁卫大营,去当他的指挥使大人。
一个奔赴的是天地。
一个走进的是牢笼。
年虎那魁梧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雾里,很快便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小乙收回目光,不再去看。
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
他拢了拢衣襟,迎着初升的日头,走向那座吞噬了无数人声色犬马、也埋葬了无数人白骨青云的皇城。
禁卫营与皇宫,只隔着一道墙。
墙外是人间烟火。
墙内是天子威仪。
小乙递上腰牌与官印,验明正身。
引路的亲卫面无表情,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这里的空气,都比别处要凝重几分。
连风,似乎都不敢大声吹。
营房整齐划一,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来往的甲士,目不斜视,身上的铁甲碰撞,发出冰冷而规律的声响。
这里不像军营。
更像是一座精密的,没有感情的巨大器械。
而他,即将成为这器械上的一颗新齿轮。
都统的营房,在整个大营的最深处。
亲卫通报之后,小乙迈步而入。
一道锐利的目光,便从书案后投了过来。
那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两鬓微霜,眼神却如鹰隼。
禁卫营都统,宋长陵。
曾经的抚远军大将军,北仓的一头猛虎。
如今,却被圈在了这方寸之地,守着一座宫城。
小乙心头微动。
拔了牙的老虎,看似温顺,爪子却依旧在。
“下官赵小乙,参见都统大人。”
他抱拳,颔首,礼数周全。
“赵大人,不必多礼。”
宋长陵的声音很沉,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他站起身,缓步走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乙。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下属,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兵器。
“小乙,是吧?”
“听闻朝中大臣们,都这么称呼你。”
宋长陵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老夫,也这么叫你,不介意吧?”
“都统大人言重,小乙愧不敢当。”
“哈哈哈,好一个愧不敢当。”
宋长陵大笑起来,笑声却只在胸腔里滚动,传不远。
“早就听说,我朝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年轻人。”
“短短一年,西凉城下扬名,北仓关前立威。”
“从一个小小解差,走到如今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
“这份能耐,可不是谁都有的。”
他的话,像是夸赞。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提醒小乙,你的根底,我一清二楚。
小乙眼帘低垂。
“都是陛下洪恩,袍泽用命,小乙不敢居功。”
他心想,自己的这点过往,何时成了朝堂上人尽皆知的谈资了?
这背后,又有谁在刻意为之?
“嗯,不骄不躁,是块好料子。”
宋长陵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
“宋统领谬赞。”
“小乙今日到任,往后还需做些什么,请都统大人示下。”
他不想再继续这些没有营养的客套。
“咱们禁军的差事啊……”
宋长陵踱回书案后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说简单,也简单。”
“说复杂,也极其复杂。”
“平日里,无非就是巡防、轮值,护卫宫城安宁。”
“何时巡岗,何时换防,都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不过,这些琐事,用不着你来操心。”
他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顾川。”
一名身着和小乙同样官服的青年,应声而入。
“属下顾川,见过都统大人,见过指挥使大人。”
“喏,这位是殿前司的副指挥使,顾川。”
“营里的大小杂事,他都处置得妥妥当帖。”
宋长陵语气平淡地介绍道。
“以后你我便是同僚,顾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小乙对着顾川点了点头。
宋长陵继续说道。
“咱们真正要上心的时候,是陛下出巡。”
“届时,禁军需全员出动,沿途布防,水泄不通。”
“那种时候,老夫会亲自坐镇。”
“至于你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乙年轻的脸上。
“每日在宫中,带着你的人,例行巡查即可。”
“旁的,不必多问,不必多管。”
“是,小乙明白了。”
小乙低下头,应道。
明白了。
这殿前司指挥使的位子,是恩赏,也是一道枷锁。
可是经过宋长陵这么一说,好像这指挥使,好像并无指挥之权。
他的差事,就是当一尊摆在明面上的泥菩萨,好看,且无用。
“让顾川领你去你的营房看看吧。”
“熟悉熟悉地方。”
“是,小乙告退。”
他随着顾川,退出了那间令人感到压抑的营房。
指挥使的营房,是单独的一座小院。
一间坐北朝南的瓦房。
日头很好。
只是这屋子里的光,瞧着总比外头要冷上三分。
房间不大,却五脏俱全。
一张宽大的书案,几排书架,上面空空如也。
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角落里还摆着几个半人高的落地花瓶。
与其说是军中营房,倒不如说更像哪位致仕大员的书斋。
透着一股子闲散安逸的腐朽气。
小乙一进屋,便拉着顾川,在偏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不喜欢这种气氛。
刚一落座,便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端着茶水进来。
“指挥使大人,这是您的随从,许杰。”
顾川介绍道。
“小的许杰,见过指挥使大人,日后大人在营中的一应琐事,都由小的伺候。”
那年轻人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骨子里。
“嗯。”
小乙淡淡应了一声。
“你先下去吧,我与顾大人有话要说。”
“是。”
许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大人,不知还有何吩咐?”
顾川坐得笔直,神情拘谨。
“顾大人,你我年岁相差仿佛,你应该痴长几岁,若不嫌弃,以后我便称你一声顾兄。”
小乙端起茶杯,语气温和。
“大人,万万使不得!”
顾川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
“官阶有别,体统不可废。”
“哎,顾兄,坐下说。”
小乙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咱们虽在禁军,归根结底,也还是军伍中人。”
“沙场上的袍泽弟兄,何须学朝堂上那套繁文缛节。”
他这话说得豪气。
顾川脸上的神情却依旧紧绷,只是依言坐了回去。
“是,大人。”
小乙笑了笑,不再强求。
有些人的骨头,早就被规矩给磨软了。
“顾兄,方才听宋统领的意思,咱们这殿前司,似乎平日里并无什么要紧差事?”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大人。”
顾川压低了声音,神情无比严肃。
“正如宋统领所言,咱们这儿,最好是永远都不要发生什么大事。”
“一旦有事,那便是通了天的大事。”
“掉脑袋,都是轻的。”
小乙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这皇城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说是天罗地网,也绝不为过。”
“每一条巡查的路线,每一个轮值的时间,都是前人用了无数心血和教训,才精心设计出来的。”
“沿用至今,从未出过纰漏。”
“别说是一个刺客,就是一只苍蝇,想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飞进皇宫,都难如登天。”
顾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自豪与敬畏。
“所以,大人您要做的,便是随时听候陛下的征召。”
“陛下偶尔,会交办一些宫外之人不便插手的棘手事务。”
“除此之外,便是清闲。”
“听起来,倒也确实简单。”
小乙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茶是好茶,入口却有些发苦。
“嗯。”
顾川点了点头。
“属下在这殿前司当差三年有余,除了日常操练巡防,还从未遇到过任何特殊状况。”
“有劳顾兄解惑了。”
“大人客气,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顾川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小乙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房间里。
他看着窗外那四四方方的天。
忽然觉得,这间雅致的营房,与那他兵部的那一小间屋子,并无什么不同。
都是一座笼子。
只不过,这一座,离那位天子更近一些。
也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清楚地看到,自己是如何被摘去了利爪,拔掉了尖牙,然后被恭恭敬敬地,供在了这高台之上。
那杯来自太后的茶,还在胃里隐隐发烫。
心口那道看不见的枷锁,似乎又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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