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回到了自己的官署。
他关上门,将殿外那刺眼到让人心慌的日光,尽数挡在了身后。
官署内,光线幽暗,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走到桌案前,提起那把半旧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茶水入口,温热的触感,却驱不散方才在慈宁宫里沾染的一身寒气,更驱不散那三件宝物留在他怀中的冰冷轮廓。
真相。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弧度。
所谓的真相,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死鱼罢了。
而真正搅动风浪的深海巨鳄,还藏在下面,藏得深不见底。
他现在,似乎已经听见了那头巨鳄在深渊中缓缓翻身时,所带起的沉闷水流声。
不,那不是水流声。
那是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的,前奏。
叔叔赵衡那边,不知如何了。
这下一任的内府司执事之位,究竟会落入谁手?
是叔叔的囊中之物,还是会成为别人向上攀爬的又一块垫脚石?
这盘棋,他看得见棋子,却看不见那只落子的手。
小乙的思绪,如同一团被野猫抓挠过的乱麻,千头万绪,却寻不到一个线头。
就在这时。
笃,笃,笃。
门外响起了极有分寸的敲门声,不急不缓,却精准地打断了他的沉思。
“大人。”
是许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进来。”
小乙放下茶盏,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被推开,许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先是躬身一礼,而后才迈步入内。
“何事?”小乙问道。
“大人,都统大人让您过去一趟。”
都统大人。
这四个字,像是一块冰,瞬间让小乙心中那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彻底凝固。
宋长陵。
他怎么会在这时候找自己?
小乙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叔叔赵衡那张严肃的脸,以及那句反复叮嘱的话。
“在禁卫营,离宋长陵远一些。”
“此人,城府深不可测,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
小乙的脚下没有片刻耽搁,口中应道:“好,我马上就去。”
心里却已是百转千回。
这位名义上的顶头上司,他一向是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公事禀报,绝无半分私下往来。
今日,这尊他一直避着的大佛,却毫无征兆地亲自传唤。
只怕,来者不善。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门而出,迎向那片他刚刚才躲开的日光。
去往都统官署的路,明明走过无数遍,今日却觉得格外漫长。
廊下的光影,在他身上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
终于,他站定在都统官署的门前。
“参见都统大人。”
小乙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打破了屋内的沉静。
“哈哈哈,小乙,来得很快嘛,快请坐。”
宋长陵的声音,听上去热情洋溢,仿佛他们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小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一张花梨木椅上坐下,只坐了半个臀部,腰背挺得笔直。
“不知大人召小乙前来,所为何事?”
他开门见山,不想给对方任何兜圈子的机会。
宋长陵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许多天没见你了,心里挂念,想找你聊聊。”
小乙心中冷笑。
挂念?
只怕是惦记着,自己这颗棋子,有没有走出他预想之外的棋路吧。
“小乙啊,听闻你最近,一直在为太后娘娘奔忙?”
来了。
小乙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太后交代之事,乃是宫中绝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更何况是这位他处处提防的宋长陵。
可转念一想,这偌大的禁卫营,皆在他的掌控之下。
自己的一举一动,又如何能真正瞒过他的眼睛?
他抬起头,迎上宋长陵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如鹰的眼睛。
“回大人,太后确实交代了小乙一些差事。”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详说。
宋长陵笑了笑,摆了摆手。
“不用紧张,小乙。”
“我就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他顿了顿,呷了一口茶,才继续说道:“既然是太后交办的差事,那你尽心去办就是了。”
“是,大人,小乙定当尽心竭力。”
小乙垂下眼帘,恭声应道。
“不过嘛……”
宋长陵话锋一转,那悠然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在这宫里当差,可不比在咱们禁卫营里操练兵马,更不比在外面衙门里审案子。”
“这宫里的水啊,深得很,水里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
“有时候,你一脚踩下去,都不知道是踩着了石头,还是踩着了谁的脸面。”
“一不小心,把人得罪了,自己还懵然不知。”
他的声音不响,却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小乙的耳中。
“你还年轻,初来乍到,许多事情,在做之前,要多转转脑子,看清楚了再动。”
小乙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宋长陵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张网,正朝着自己当头罩下。
可他依旧不明白,这张网,究竟想网住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愚钝”与“迷茫”。
“大人,小乙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宋长陵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呵呵,你啊。”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小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
“在这禁卫营里,你这身官服,是谁给的。”
“你吃的这份皇粮,是谁赏的。”
“你,究竟该听谁的,就行了。”
最后那一句,他说得极慢,极轻,却像是一道惊雷,在小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层他一直没能捅破的窗户纸,被宋长陵这根手指,毫不留情地戳穿了。
他之前所有的思虑,所有的担忧,都只在太后与皇后这两座大山之间徘徊。
他怕陷入后宫的权力争斗,怕成为两方博弈的牺牲品。
他却忘了。
他忘得一干二净。
在这座紫禁城里,在太后与皇后之上,还有一片天。
那片天,才是真正主宰着一切风雨阴晴的存在。
皇帝。
陛下。
自己这个殿前司总指挥,这个禁卫营都尉,是皇帝御笔钦封。
自己这柄刀,是皇帝亲自磨砺开的刃。
如今,他正握着这柄属于皇帝的刀,听着太后的号令,要去砍杀皇后羽翼下的走狗。
他像一个自作聪明的棋子,在棋盘上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对手的围杀。
却从未想过,那执棋之人的真正意图。
皇帝,对这件事,究竟是何看法?
是默许?是纵容?还是……冷眼旁观?
万一,太后要斩的人,正是皇帝想要保的人呢?
又或者,这场风暴,本就是皇帝乐于见到的?他想看的,就是太后与皇后这两只斗了半辈子的凤凰,如何在这场大火中,被烧得羽毛纷飞,两败俱伤?
而他小乙,这柄递出去的刀,会不会在尘埃落定之后,被当做一件沾满了血污的凶器,被执棋人嫌恶地,随手折断,扔进那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
一瞬间。
彻骨的寒意,不再是从外面渗入,而是从他自己的脊梁骨里,疯狂地炸开。
冷汗,如同惊蛰后解冻的冰河,奔涌而出,瞬间就浸透了贴身的里衣。
那感觉,比在慈宁宫里,还要冷上千百倍。
宋长陵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满意地靠回了椅背上。
“好了,我也就是提醒你一句。”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别一头扎进去,把自己搁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多谢大人提点,小乙……记下了。”
小乙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宋长陵端起茶杯,下了逐客令。
“嗯,知道了就好。”
“大人,若无他事,小乙先行告退。”
“去吧。”
小乙站起身,躬身行礼,然后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这一次,他没有倒退着走。
因为他知道,在宋长陵的眼中,自己此刻的背影,一定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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