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的风,带着市井的喧嚣与燥热,拂过脸颊。
方才在静远斋后堂那股子睥睨众生的豪气,随着步入人流,便被他悄然敛进了骨子里。
婉儿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还沉浸在那一掷千金的震撼与甜蜜之中。
小乙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润,思绪却已飞出九霄云外。
那三个锦盒,此刻正在不远处的“钱柜”手中。
看似轻飘,实则重逾千钧。
那是足以在深宫禁苑掀起滔天巨浪的引信。
他原本的计划,是让这场戏演得更足,与婉儿在这繁华京城中,做一对神仙眷侣,再逍遥半日。
可当那三件物事真正到手,一种莫名的紧迫感,便如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头。
夜长,梦多。
宫中那只看不见的手,既然能伸到宫外,就绝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
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婉儿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仰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关切。
“怎么了?”
小乙停住身形,转头看向那个叫“钱柜”的汉子,对方依旧如一尊沉默的铁塔,立在不远处。
他松开婉儿的手,歉然一笑。
“婉儿,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顶要紧的公务,必须马上去办。”
“你先随钱柜回府,等我忙完,便回来寻你。”
他的语气温和,眼神却不容置疑。
婉儿冰雪聪明,虽有不舍,却也知道他身负皇命,不是寻常的富家公子。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那你自己,万事小心。”
小乙嗯了一声,转身朝钱柜走去。
“东西给我。”他的声音,已经没了方才的温情,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钱柜没有任何疑问,只是躬身,将那三个沉甸甸的锦盒,郑重地递到了小乙手中。
小乙接过锦盒,那奢华的丝绸触感之下,是冰冷的现实。
他甚至没有再回头看婉儿一眼,只留下一句。
“护送夫人回府。”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挤入人潮,朝着皇城的方向疾行而去。
那身锦衣华服,在此刻,成了他最好的伪装。
步履如风,心急如火。
一路穿街过巷,将身后的繁华与喧嚣尽数抛却。
巍峨的宫墙,近在眼前。
朱红的宫门,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小乙手捧锦盒,亮出殿前司指挥使的腰牌,一路畅行无阻。
他没有去自己的官署,也没有去面见皇帝。
他径直,走向了那座最为幽深的宫殿。
慈宁宫。
此案由太后而起,自然,也该由太后亲自了结。
这是规矩,也是他身为臣子的本分。
慈宁宫外,一如既往的沉静。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纹丝不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檀香与药草混合的、属于暮年的味道。
他将三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走上台阶。
“殿前司指挥使赵小乙,求见太后娘娘。”他朗声通报,声音不高,却足以传进殿内。
门帘掀开一角,走出来一个眉眼低垂的老太监。
那太监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更是平淡无波。
“赵大人,太后正在午休。”
“这会儿不方便见您。”
“还是晚些时候再来吧。”
这番话,是宫里最常见的托辞,也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
小乙心中微沉,不知是真是假。
可是事情紧急,却也不能失了礼数。
他微微躬身,语气依旧恭敬。
“那小乙可否在此等候?”
老宫女的眼皮抬了抬,似乎对他的执着有些意外,但语气依旧疏离。
“赵大人,您还是先回吧。”
“等太后醒了,奴婢定会禀报太后,到时候再传召你觐见。”
这是逐客令了。
小乙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心中念头急转。
他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落了下乘。
就在他权衡利弊,准备先行告退,再想他法之时。
殿宇深处,忽然传来一个略带慵懒,却威严自生的声音。
那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仿佛能穿透这宫殿的层层殿宇。
“门外可是小乙?”
是太后的声音。
老宫女的脸色瞬间一变,方才的淡漠与疏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惶恐与谦卑。
小乙心中一松,立刻躬身,朝着殿内扬声回道。
“回太后,正是小乙。”
“进来吧。”
“谢太后。”
小乙整理了一下衣冠,抱着锦盒,在那老宫女敬畏的目光中,掀开厚重的门帘,走入殿内。
殿内光线幽暗,熏香的味道更加浓郁。
太后在一众宫女的搀扶下,正从内殿缓缓走出,身上还披着一件家常的凤纹外袍。
小乙不敢抬头,快走几步,将锦盒放在一旁,撩袍跪倒在地。
“小乙参见太后。”
“都怪小乙无礼,惊扰了太后午休,罪该万死。”
“快起来。”太后的声音近了些,带着一丝笑意。
“哀家这把老骨头,本就睡得不安稳,能听到你的声音,甭提多高兴了。”
“自从上次见你,一晃也有多日了。”
她坐上主位的软榻,目光落在小乙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期许。
“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是不是给哀家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小乙站起身,垂手而立,神情肃然。
“回太后,小乙的确是查到了一些眉目,特来向太后禀报。”
太后精神一振,身子微微前倾。
“快说说看。”
“小乙查出,在城南的朱雀大街,有一家名为‘静远斋’的古玩店。”
“这家店铺,表面上做的是古董字画的买卖,实则,是专门负责处置宫中失窃物品的销赃之所。”
“而且,小乙命人暗中监视了这家店铺,发现每日夜晚,去那儿销赃的,都是同一个小太监。”
“此人名叫小卓子,是内府司的一个管事太监。”
小乙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太后的耳中。
“所以,小乙斗胆揣测,这宫中失窃,并非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毛贼见财起意,而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监守自盗。”
太后听完,凤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旋即又化为赞许。
“哎呀,皇帝钦点的殿前司指挥使,果然名不虚传。”
“这才几日功夫,便查到了这么多。”
小乙不敢居功,继续说道。
“太后,为探虚实,小乙今早,便冒险前往那静远斋,想要一探究竟。”
“小乙在那里,以重金购得了几样物件。”
“小乙眼拙,但觉得这几样东西的制式与用料,极有可能是宫中之物,所以就斗胆带过来,请太后过目。”
太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好样的,捉贼捉赃,有了物证,就不怕他们抵赖了。”
小乙闻言,这才转身,将那三个锦盒一一捧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太后面前的紫檀木桌上。
他打开第一个锦盒。
一颗硕大的东海大珍珠,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衬垫上,珠光流转,华彩自生。
他打开第二个锦盒。
一支赤金打造的凤凰头钗,凤口衔着一颗鸽血红宝石,流光溢彩,灼灼其华。
他打开第三个锦盒。
一只通体碧绿的帝王绿手镯,水头十足,绿意盎然,仿佛要从玉中满溢出来。
“太后,您看。”
太后的目光,在那三样物件上缓缓扫过。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渐渐变成了了然,最后,化为一丝冰冷的怒意。
“果然,果然都是宫里的东西。”
她伸出略显干枯的手指,却没有去触碰那些珠宝。
“这几件东西的主子,哀家都还记得。”
小乙心中一凛,恭敬问道。
“太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谁的?”
太后的声音变得幽深而缓慢,仿佛在追忆,又仿佛在宣判。
“这颗东海大珍珠,是两年前,番邦进贡的极品,皇帝龙心大悦,当场就赏给了夷妃。”
“这支红宝石金钗,是三年前,哀家亲手赏给钱妃的,赏的是她抄录的佛经,字迹娟秀,颇得我心。”
“至于这只帝王绿手镯……”太后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如果哀家没记错的话,是庄妃的陪嫁之物,她宝贝得紧,轻易不示人。”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小乙的心上。
这桩案子,牵扯的,竟是三位品阶不低的后宫嫔妃。
太后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小乙。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哀家稍后会让人,将这三位娘娘‘请’过来瞧瞧。”
“让她们亲自确认一下,这到底是不是她们丢失的东西。”
小乙立刻会意。
“太后英明。若真的是宫中所丢,物主亲证,那便是铁证如山了。”
太后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小乙呀,你且先回去,等哀家的通知。”
“一旦查实,你即刻带人,将那静远斋上上下下,连人带货,给哀家原封不动地拿了!”
“一个,都不能跑!”
那语气中的杀伐之气,让周遭的宫女们都噤若寒蝉。
小乙心中一凛,躬身领命。
“是,小乙遵命。”
太后看着他,脸上的怒意稍稍缓和,化为一丝满意的嘉许。
“皇帝果然没有看错你,当真是年轻有为。”
“而且,办事得力。”
这既是夸赞,也是鞭策。
小乙深深一揖。
“谢太后夸赞,皆是小乙分内之事。”
“小乙告退。”
他直起身,倒退着走出几步,然后才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慈宁宫。
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小乙眯了眯眼,怀中的温热早已散去,只剩下那三件宝物冰冷的轮廓。
他知道,一场席卷后宫乃至前朝的风暴,已经拉开了序幕。
而他,就是那个亲手掀开帘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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