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和婉儿即将踏出店门的那只脚,尚未落地。
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门轴,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缓缓转动。
“二位客官,看来也是懂货之人。”
那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子黏性,仿佛能将人的脚步牢牢粘在原地。
小乙停下身形,却没有立刻转身。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听见了什么意料之中的趣事。
“我们哪里懂什么货。”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多了一分疏离的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只是我家娘子,眼光高了些,寻常物件,入不了她的法眼罢了。”
柜台后的掌柜,终于将那副仿佛与他血肉相连的算盘,轻轻推到了一边。
他站起身,酱色的绸缎长衫随着他的动作,荡开一圈细微的褶皱。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像是点燃了两盏幽微的灯火,精光闪烁,将小乙和婉儿重新打量了一遍。
这一次的打量,与先前截然不同。
不再是审视飞蛾,而是渔夫看到了那条传说中,脊背泛着金光的大鱼。
“二位可愿随我来后堂一叙?”
掌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郑重。
小乙终于完全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掌柜的视线。
他像是觉得有些好笑,眉梢轻轻一挑。
“掌柜的,莫非是私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好货,非要这般藏着掖着?”
掌柜闻言,脸上堆起一道深刻的笑纹,像是老树的年轮。
“好东西,自然是不能随意放在明处不是。”
他打了个意味深长的哑谜。
“若是摆在明面上任人评说,岂不就失了那份矜贵?”
小乙像是被他说动了,缓缓点了点头。
“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他转头望向婉儿,眼神里依旧是那份宠溺。
“婉儿,既然掌柜的这般盛情,那我们就进去瞧瞧,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婉儿那张带着些许轻蔑与失望的脸上,此刻才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轻轻颔首。
那一下点头,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却重重地砸在了掌柜的心坎上。
鱼儿,这是要咬钩了。
小乙这才转头,对着门外那个如同木桩般静立的身影,淡淡吩咐了一句。
“钱柜,你在外面候着。”
那个被称为“钱柜”的年轻人,面无表情,闻言只是微微躬身,便又恢复了那份沉默的姿态,像一尊尽忠职守的石狮子。
掌柜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愈发笃定。
这做派,这排场,绝非寻常富家翁。
他立刻对着那早已看傻了的伙计一甩脸。
“你在前面看好店,内堂之中,莫要再让任何人进来。”
伙计一个激灵,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掌柜的这才重新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笑脸,对着小乙和婉儿,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位,后堂请!”
他亲自上前,掀开了那道通往后堂的厚重布帘。
随着布帘掀开,一股与前厅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了古玩玉器的宝光,也没有了紫檀木的沉香,只有一股子老木头和尘埃混合的寻常味道。
小乙和婉儿一前一后,步入了后堂。
若说前厅是吞金巨兽的喉咙,那这后堂,便是它的胃。
不见半点奢华,只有极致的朴素与实用。
后堂的陈设,简单到了近乎简陋的地步。
四面墙壁,都立着顶天立地的大柜子,并非什么名贵的紫檀黄花梨,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柳木所制,漆色暗沉,满是岁月刮擦的痕迹。
屋子正中央,一张油光发亮的圆桌,配着四个同样材质的圆凳。
这里不像是个藏宝地,倒更像是个账房先生长年累月办公的所在。
掌柜的引着二人,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真诚。
“地方简陋,还望二位贵客莫要嫌弃。”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用袖子拂了拂凳面上的虚尘。
小乙环视一周,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意外或失望,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不知二位,想看些什么?”
小乙拉着婉儿,在圆凳上施施然坐下,身姿笔挺,自有一股贵气。
他将问题又抛了回去,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
“那得看掌柜的,你这肚子里,究竟有什么了?”
掌柜的哈哈一笑,不再多言。
“二位请安坐,容老朽片刻。”
说罢,他便转身走向墙边的一排柜子,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
他熟门熟路地在其中一个柜子前停下,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整个后堂,一时间只剩下他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小乙与婉儿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
好戏,这才刚刚开场。
不多时,掌柜的转过身来,手上已经捧了一个蒙着黑绒布的托盘。
他将托盘稳稳地放在圆桌之上,神情肃穆,仿佛一位即将揭开神迹的祭司。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了那层黑色的绒布。
刹那间,一团柔和而璀璨的光华,在略显昏暗的后堂中绽放开来。
托盘之上,静静躺着几样物件。
一颗珍珠,大如鸽卵,色泽并非纯白,而是带着一抹淡淡的、如同月华般的晕黄,光泽内敛而温润,仿佛里面锁着一汪秋水。
一支头钗,造型秀美,通体由赤金打造,钗头镶嵌着一圈细碎的红色宝石,如同凝固的血滴,簇拥着中央一颗更大的主石,红得妖冶,红得惊心动魄。
一只手镯,是上好的帝王绿翡翠,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通体不见一丝杂质,质地冰冷,却又透着一股生命的活力。
还有一盆不过巴掌大小的微缩盆景,底座是沉甸甸的乌木,上面插着一株红珊瑚,枝杈虬结,宛如一棵在深海中燃烧的火焰之树。
这几样东西,无论是哪一件,都足以让前厅那些所谓的“珍品”,黯然失色。
“老朽也不知道二位的具体喜好,便斗胆拿出了这几样压箱底的玩意儿。”
掌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自得。
“还请二位,品鉴一二?”
小乙的目光,从那几样宝物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那颗硕大的珍珠上。
他没有伸手,只是静静地看着。
“掌柜的,这些东西,确实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过,别的东西我或许眼拙看不真切,唯独这颗珍珠……”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掌柜。
“这么大的东海月明珠,寻常市面上,怕是见不着吧?”
掌柜的闻言,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公子好眼力,真是个大行家。”
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
“没错,这个品相,这个大小的月明珠,别说是在这京城,便是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凤毛麟角,绝非市面上能见到的凡品。”
他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子神秘。
“不瞒公子说,此物,来自宫中。”
“宫中之物?”
小乙的眉头,恰到好处地微微一蹙,像是听到了什么麻烦事。
掌柜的立刻会意,连忙解释道:“公子放心,此物来路绝对干净。是宫中一位失宠的娘娘,因手头急需用钱,才托了心腹之人,辗转将这颗恩赏的珠子给卖到了老朽这里。”
他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唏嘘的样子。
“富贵荣华,过眼云烟呐。”
小乙的脸上,看不出信了还是没信。
他只是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我不管它是哪位娘娘的,我只问一句,东西来路正不正?会不会给我惹上什么掉脑袋的祸端?”
掌柜的立刻把胸脯拍得邦邦响。
“公子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们开门做生意,求的是财,不是祸。这珠子虽是我们收的,但毕竟曾是皇家之物,有些话说在前面。”
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公子若是真心喜欢,买回去,也还请千万莫要声张,自己私下把玩便是。如此,方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抬起头,诚恳地望着小乙。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乙沉吟片刻,仿佛在权衡利弊,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嗯,掌柜的言之有理。”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那颗珍珠上,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志在必得的灼热。
“说吧,这颗珠子,作价几何?”
掌柜的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稳稳地立着。
“三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一出,后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小乙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转头看向婉儿,那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婉儿,喜欢吗?”
他一边问,一边在桌下,用眼神飞快地给婉儿递了个信号。
婉儿冰雪聪明,立刻便懂了。
她原本只是平静观赏的目光,瞬间染上了一层惊喜与痴迷,她伸出葱白的玉指,似乎想去触摸那颗珍珠,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生怕自己的俗气玷污了这件宝物。
她抬起头,望着小乙,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喜欢。”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女得偿所愿的娇憨与雀跃。
小乙见状,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豪气干云。
“好!既然你喜欢,那便值了!”
他转头对着掌柜,大手一挥。
“那就劳烦掌柜,给我们把这颗珠子装好了。”
他话锋一转,手指又指向了那支红宝石金钗和那只帝王绿手镯。
“还有这只镯子,和我家娘子今天的衣裳很配。”
“这支头钗,也一并装了吧,权当是买珠子的添头。”
掌柜的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本以为对方买下一颗珍珠,已经是天大的豪客,却没想到,对方竟像是逛菜市场买白菜一般,连价都不还,还要再添上两件。
他张了张嘴,有些结巴地说道:“公……公子,这三样加在一起,可……可是整整五万六千两白银啊。”
这已经不是一笔生意了,这是一座小山般的银子。
小乙的脸,却瞬间沉了下来。
他斜睨着掌柜,语气中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怎么,你怕我没钱?”
那股子久居人上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压得掌柜的几乎喘不过气。
“不敢,不敢!是老朽多嘴了!是老朽狗眼看人低!”
掌柜的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想也不想,便抬起手,笑嘻嘻地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
这一下,既是赔罪,也是表态。
“公子您息怒,老朽这就给您装好!”
小乙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仿佛刚才的怒气只是幻觉。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拉起婉儿的手。
“东西装好了,直接交给门外那人就行。”
他用下巴朝门外点了点。
“钱,也直接找他要。”
说完,他便真的拉着婉儿,转身就准备出门,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掌柜的见状,心中一急,连忙追上两步。
这条过江的猛龙,若是就这么走了,自己连对方的根底都摸不清,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二位贵客,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他脸上堆着谦卑的笑,试探着问道。
“日后若再有好货,老朽也好给您府上送个信儿不是?”
小乙脚步不停,只是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那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傲慢。
“怎么,难不成还想哪天上我府上,蹭一顿便饭?”
掌柜的被这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不敢,不敢,老朽只是……”
小乙压根就没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早已拉着婉儿,掀开布帘,头也不回地出了后堂。
等掌柜的捧着精心包装好的三个锦盒追到前厅时,只看到小乙正对那个叫“钱柜”的汉子说话。
“我和婉儿还想在这街上再逛逛,你拿着东西,先回府吧。”
那汉子接过三个沉甸甸的锦盒,如同接过三片羽毛,再次躬身行礼,然后便转身,沉默地离去。
小乙则拉着婉儿的手,信步走入街上的人流之中,再也没有回头看那店铺一眼。
只留给那掌柜一个潇洒而决绝的背影,以及一个价值五万六千两银子的巨大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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