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出来,小乙脚下生风,一刻不敢耽搁,径直往慈宁宫去了。
那条路,他已走过很多遍,却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觉得如此漫长。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无形的刀尖之上。
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宫砖,脑海里却全是方才御书房内,那位龙椅上的那位古井无波的眼神。
那眼神,比这深宫的夜色,还要深沉。
终于,慈宁宫那熟悉的檐角,出现在视野尽头。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思绪尽数压下,脸上换作了一副恭谨而略带焦急的神情。
入得殿内,暖香扑面。
太后端坐于凤榻之上,手中捏着一串碧玉佛珠,神情雍容,却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小乙不敢抬头,趋步上前,撩起衣袍下摆,双膝跪地,行了个结结实实的大礼。
“小乙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殿内伺候的人都听得真切。
“不知太后急召小乙,有何吩咐?”
太后直起身子,缓缓捻动着手中的佛珠,那珠子碰撞的轻微声响,一下一下,都敲在小乙的心上。
“小乙呀,起来吧。”
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前日你送来的那几样物件,哀家让几位娘娘都瞧过了。”
小乙的心,微微一提。
“可是有了结果?”他故作关切地追问。
太后放下佛珠,端起手边的茶盏,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结果么,倒是有。”
“只是,与你我所想,有些出入。”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小乙的身上。
“那几件东西,确是宫中之物,也确是从她们宫里流出去的。”
“只不过,是她们手头紧,缺了些银两使唤,自己悄悄着人拿出去变卖的。”
太后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
“并非,真正的赃物。”
这几个字,如同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小乙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错愕,一丝难以置信。
“什么?不是?”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死水。
果然。
果然如叔父赵衡所料。
看来,自己那几万两雪花银,是打了水漂,连个响声都没听见。
他心中冷笑,脸上却是一副懊恼与自责。
“是臣愚钝,未能详查,请太后恕罪。”
太后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才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嗯,你也不必自责。”
“说起来,几位娘娘还很是感激你。”
“若非你将东西赎了回来,她们不堪的事儿,怕是就要传得人尽皆知了。”
好一个“感激”。
小乙心中腹诽。
这些深宫妇人,动动嘴皮子,便是天大的人情。
自己辛辛苦苦查访,又自掏腰包花了几万两银子,到头来,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感激。
这口气,换做寻常人,怕是早就憋炸了肺。
可他是小乙。
是那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小乙。
他咽得下这口气。
“能为娘娘们分忧,是小乙的荣幸。”
他脸上堆起诚恳的笑容,真挚得仿佛发自肺腑。
“只是……未能替太后寻到真正的窃贼,揪出那内府的蛀虫,是小乙无能,有负太后重托。”
他将话题,又不动声色地拉了回来。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孩子,是个知情识趣的。
“不急。”
“此事,还需得有劳小乙,继续帮哀家查下去。”
小乙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太后,非是小乙推诿。”
“只是,小乙身为殿前司指挥使,虽掌禁军,可这禁军乃天子亲军,护卫宫城与陛下安危才是首职。”
“没有陛下的旨意,一兵一卒,都不能擅出临安城。”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
“小乙担心,那伙胆大包天的贼人,既然敢在宫中动手,必然心思缜密。”
“他们未必会将赃物,就在这临安城中销赃。”
“一旦出了临安城的地界,小乙便是鞭长莫及,恐怕……再难查探了。”
他这是阳谋。
是将难题,明明白白地抛回给了太后。
你要我查,可以。
但我要权。
出城的权,调兵的权。
这权,只有皇帝能给。
你是要自己去向皇帝开口,还是给我一道懿旨,让我去向皇帝开口?
慈宁宫内,一时安静下来。
太后没有立刻回答。
她重新端起了那碗早已温凉的茶,慢条斯理地掀开杯盖,又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气,最后,才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小口。
那姿态,仿佛在品尝世间最醇厚的美酒。
小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耐心地等着。
他在赌。
赌太后为了颜面,也为了拿捏住他,不会轻易去找皇帝。
许久,他才试探着开口。
“太后,要不……小乙斗胆,去向陛下一个请旨?”
“就说为了宫中安靖,恳请陛下准许臣,调派几名得力亲兵,出城查访?”
他将“几名”二字,咬得极轻,仿佛真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等小事,何须去劳烦皇帝。”
太后终于放下了茶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威严。
就在此时。
殿门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一个尖细却洪亮的唱喏声。
“皇——上——驾——到——”
这声音,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小乙的心口。
他浑身一僵,心头巨震。
怎么会?
皇帝怎么会来?
自己前脚刚从御书房出来,他后脚就跟到了慈宁宫?
而且,自己来慈宁宫,本就是得了他的默许。
他此番前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来不及细想,一道明黄的身影,已经跨入了殿门。
“儿臣,参见母后。”
皇帝的声音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孝顺与关切。
小乙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
他不敢抬头,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皇儿,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太后的语气里,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近来天寒,儿臣想着母后,便过来看看。”
皇帝缓步走到太后身边,亲自接过宫女奉上的食盒。
“特地让御膳房给母后炖了一盅燕窝,母后趁热用了,好安歇。”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尽显孝道。
“皇儿有心了。”太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皇帝的目光,这才仿佛不经意般,落在了跪着的小乙身上。
“咦?小乙?”
他明知故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
“你怎么会在此处?”
小乙心中叫苦不迭,却只能依足了规矩,重新叩首。
“小乙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又转向太后,关切地问道:“可是慈宁宫出了什么事?为何小乙会在这里?”
太后闻言,先是瞪了小乙一眼,随即脸上又换上了慈和的笑容,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
“哎呀,皇儿,瞧你紧张的。”
“是哀家觉得有些闷,想起这孩子许久没来请安,便传他过来,陪哀家说说话解解闷罢了。”
太后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
“哦,没事就好。”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松了口气。
“对了,皇儿,你来得正好。”
太后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近来,这后宫里不太平,总有妃嫔来哀家这里哭诉,说是丢了东西。”
“哀家让内府司去查,查了许久,也没个音讯,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故而,方才便让小乙,帮着查一查。”
她看向小乙,话却是对着皇帝说的。
“这孩子呀,就是太实诚,太守规矩。”
“非说要调动禁军出城查案,得先向皇儿你请旨才行。”
“正说着呢,你就来了,这可不就是巧了。”
太后这一番话,看似是在替小乙解释,实则每一句,都是在给说给皇帝听。
既点明了自己让小乙查案的“不得已”,又点出了小乙的“忠心”与“守矩”,最后,还顺理成章地将“要权”这件事,摆到了皇帝面前。
果然,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厉声喝道:“大胆小乙!”
“太后懿旨,你竟敢抗旨不尊?!”
这声呵斥,威严如雷,震得殿内众人无不心惊。
小乙吓得一个激灵,刚刚才站起半个身子,又“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哎呀,皇儿,你这是做什么!”
太后见状,连忙出声打圆场。
“快起来,快起来,别吓坏了这孩子。”
她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里满是回护。
听着太后这口一个“孩子”,小乙的心中,竟真的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是啊,孩子。
那股久违的,亲情般的暖意,竟是穿透了这层层算计,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皇帝的目光在小乙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转向太后。
“母后既让你帮忙查案,那你便自当尽心竭力!”
这话,是对着小乙说的。
“务必要将那胆大包天的贼人,给朕查出来!”
“届时,朕要亲自处置,定要严惩不贷!”
帝王的威严,展露无遗。
“是,小乙,遵旨!”
小乙叩首应下,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皇帝这一番雷霆之怒,看似是在斥责他,实则是在做给太后看。
既全了太后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将查案的最终处置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
好一招帝王心术。
皇帝又转向太后,语气缓和下来。
“母后您放心,此事交由小乙去办。若是他查不出来,儿臣便让大理寺介入,再不行,还有刑部,总之,定会给母后一个交代,将这伙妄为之徒,揪出来。”
他这是在给小乙施压,也是在告诉太后,这件事,最终还是他说了算。
“哎呀,皇儿,不必那般劳师动众的。”
太后摆了摆手,显然不想让朝臣插手后宫之事。
“哀家相信小乙,此事交给他,一定能替哀家办妥了。”
她将目光投向小乙,那眼神中,既有信任,更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乙立刻会意,再次叩首,声音铿锵有力。
“请太后放心,请陛下放心!”
“小乙,一定不负重托!”
这既是承诺,也是投名状。
是对太后的承诺,也是对皇帝的投名状。
“好。”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且先下去吧。”
“哀家和皇儿,还有些体己话要说。”
这是要清场了。
“是,小乙,告退。”
小乙如蒙大赦,再次叩首,然后缓缓起身,始终躬着身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慈宁宫。
直到那扇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隔绝了里面那对母子间的暗流涌动。
他才终于敢,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压抑了许久的浊气。
那口浊气,在微凉的夜风中,化作一团白雾,旋即消散。
他站在殿外的石阶上,抬头望向那被宫墙分割得只剩下一小块的夜空。
今夜,无星,无月。
只有化不开的,浓稠的墨色。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地,走上了那座悬崖。
左手是太后深不见底的信任与掌控。
右手是皇帝不动声色的权谋与君威。
而他的身后,还有一个至今未曾露面,却搅动了后宫风云的皇后。
每一步,都必须算计到极致。
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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