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那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慈宁宫,小乙并未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径直去了官署。
那地方,灯火通明,是他作为殿前司总指挥的衙门,也是他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能感到一丝自主的地方。
夜风拂过廊下,吹得灯笼轻轻摇晃,光影斑驳,映在他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上。
他并未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官署门前的台阶上,又一次抬头望向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夜空。
墨色依旧浓稠,像是化不开的愁绪。
他知道,那扇慈宁宫大门在他身后合上的那一刻,他便已是棋盘上,那颗身不由己却又至关重要的棋子。
左手是太后,右手是皇帝,身后是至今未曾露面的皇后。
这盘棋,没有退路。
他收回目光,眼神中的迷茫与压抑,已然被一种锋锐的决断所取代。
既然已经上了悬崖,那就只能走下去,走出一条生路来。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然后,他迈步走进了官署。
官署之内,值夜的禁卫见到他,皆是躬身行礼,口称“大人”。
小乙微微颔首,径直走向自己那间公房。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卷宗气味扑面而来。
他点亮了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来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门外立刻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许杰走了进来。
“大人,有何吩咐?”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相处,小乙发现许杰此人,倒是个办事能力很强的人。
年纪与自己相仿,可是却透着一股子老练。
小乙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十指交叉,置于桌案。
他盯着眼前的火苗,沉声开口。
“这几日,派人把那个小卓子,给我盯住了。”
那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
许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没有多问一个字。
“是。”
“我要知道他的一言一行,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事无巨巨细,都要报我。”
小乙的语气愈发森然,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张开。
“是。”
校尉再次应诺,声音沉稳。
小乙顿了顿,似乎在思索还有什么疏漏。
他抬起眼,看向那名校尉,目光锐利如刀。
“切记,此事万不可动静过大。”
“务必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了,尤其是小卓子本人。”
“你们是殿前司的禁卫,是陛下的亲军,不是街头巷尾的泼皮,更不是刑部那些只会打草惊蛇的蠢货。”
“明白吗?”
校尉的心头一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他从未见过大人如此严肃。
“是,大人放心,属下明白!”
“属下会亲自挑选最精干的弟兄,轮班盯梢,绝不出一丝纰漏。”
小乙点了点头,这才挥了挥手。
“去吧。”
“是。”
许杰领命,起身,躬身后退,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又只剩下小乙一人。
他交代完这些事,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却并未完全落下。
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就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他在等两份消息。
一来,是等远在凉州城的叔父,送来关于那静远斋赃物去向的消息。
二来,便是等他撒出去的这张网,看看小卓子这条鱼,究竟会游向何方,他的背后,又牵着哪一条大鱼。
时间,在这深宫之中,似乎流逝得格外缓慢。
一天。
两天。
三天。
……
日升月落,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小乙每日照常当值,巡视宫禁,护卫君侧,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焦躁。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时刻都紧绷着,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他甚至能感觉到,慈宁宫和乾清宫那两道无形的目光,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他。
终于,在第七日的黄昏。
天色将晚,残阳如血。
他正在公房里翻阅着禁军的操练简报,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吱呀——”
一声急促的声响,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许杰,也是他在这禁军当中,最为倚重的一名亲信。
他神情紧张地闯了进来,甚至忘了先行通禀。
他的额头上,还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心中太过紧张。
“大人!”
许杰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小乙缓缓抬起头,将手中的卷宗放下。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眼神却已然变得锐利。
“跟着小卓子的人,有消息了。”
小乙的心,猛地一跳。
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身体微微前倾。
“快说。”
两个字,简短有力,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许杰咽了口唾沫,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这才开口禀报。
“回大人,就在前日,那厮又鬼鬼祟祟地从宫中夹带了东西出去。”
“还是去了那家静远斋。”
小乙的瞳孔微微一缩,果然如此。
“他出手之后,拿着一张银票,并未直接回自己的住处,而是……”
许杰说到这里,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几分,脸上也浮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而是,悄悄回了宫,将银票交给了……交给了太监总管,刘善瑞。”
刘善瑞!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小乙的脑海中炸响。
那位在曾先帝身边侍奉了几十年,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权柄滔天的内廷第一人。
这趟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我们派出去的人,看得真真切切。”
许杰怕小乙不信,又加重了语气强调了一句。
小乙的眉头紧紧蹙起,这件事太过重大,由不得半点差错。
“连这都看到了?”
他沉声问道,目光如炬,直视着许杰。
“回大人,千真万确!”
许杰挺直了胸膛。
“咱们禁卫营中,有一人,名叫侯三,身形极为矮小,可是却轻盈得像只猫。”
“论起武功,他可能连三流都算不上。”
“不过,此人天生就有一桩绝活,最是擅长飞檐走壁,攀爬腾挪。”
“是他,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内府司的房顶,揭开了一片瓦,将屋里的一切,看得真真切切之后,才回来禀报的。”
“那刘善瑞收了银票,还拍了拍小卓子的肩膀,说了句‘做得不错’。”
“好!”
小乙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想不到这不起眼的禁卫营中,竟还藏着此等奇人。
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带着几分冰冷的寒气。
“想不到,咱们禁军之中,还有此等人才。”
“这几日,天寒地冻的,兄弟们在外面风餐露宿,都辛苦了。”
他踱了两步,对许杰说道。
“去库房,支二百两银子出来。”
“分给此次办差的兄弟们,让他们买些酒肉,暖暖身子。”
“尤其是那个猴三,多给他一份。”
许杰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属下替弟兄们,多谢大人体恤!”
这还是小乙第一次动用他作为殿前司总指挥的职权,去支配库房的银两。
虽说他有这个权力,但他自上任以来,从未私自动用过一分一毫。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奉旨办差。
这银子,花得理所应当,花得名正言顺。
更是为了收拢人心。
许杰领命去了,小乙重新坐下。
刘善瑞这条线,暂时还不能动。
动他,无异于直接捅破了天。
他需要一个更有力的证据,一个能让皇帝都无法回护的铁证。
他又等了两天。
这两天里,他将所有的线索在脑中反复推演,试图找出那个最完美的破局之法。
第三日的清晨,王刚风尘仆仆的来了,送来了一封加急的密信。
信封上,是神机阁独有的火漆印记。
小乙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他急忙拆开信封。
信,是叔叔赵衡亲笔所写。
字迹刚劲有力,一如其人。
信上说,神机阁已经查实,那家盘踞京城的静远斋,在江南的锦城,还有一家规模更大的分号。
所有从宫中流出去的赃物,都会被秘密送往锦城的分号,在那里进行再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神不知鬼不觉地销往各处。
锦城……
小乙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座城,离秣陵不远,是江南腹地唯一一座不靠江河水运的重镇。
也正因如此,那里的山路盘桓,商道复杂,三教九流汇聚,最是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他前几次去江南,都曾路过那里,却从未想过,那里竟藏着如此一个巨大的销赃网络。
看到这里,小乙还在思忖着,下一步该如何前往锦城,人赃并获。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时,却不由得愣住了。
叔叔赵衡,竟早已替他安排好了一切。
原来,在查到锦城分号的同时,赵衡便已飞鸽传书,命早已安插在江南的棋子——周裕和,设法与静远斋的锦城分号搭上线,以购置奇珍的名义,重金求购几件有明确宫廷烙印的贼赃。
信的末尾,赵衡让他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赵衡说,周裕和办事老成,此事已有七分把握。
再过些时日,应该就能拿到他想要的物证。
看完信,小乙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莫名的暖意。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变成灰烬。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那份沉重与决绝之中,多了一丝庆幸。
有这么一位运筹帷幄,能于千里之外,不声不响就为他铺好前路的叔叔。
真好。
现在,万事俱备。
只等江南那股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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