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流言风波虽被沈惊鸿以强硬姿态压下,但他深知,那不过是水面上的浮萍,真正潜流暗涌、能倾覆舟楫的,是仍在京师内外悄然蔓延的鼠疫。与这关乎国本、吞噬万千生灵的灾厄相比,个人的名誉纠葛轻若尘埃。
退朝后,沈惊鸿未作停留,绯色官袍的身影穿过气氛压抑的宫廊,径直赶往位于城西的科技部医药研究所。此处虽由孙元化挂名管理,但真正的技术核心与驱动力,是沈惊鸿多年播下的“格物致用”种子,以及苏卿卿以其非凡的悟性与坚韧,一点点浇灌培育出的团队。研究所院落外戒备森严,内部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醋味和石灰气味,所有进出人员,无论官职高低,皆以浸过醋液或烈酒的厚布紧紧遮掩口鼻,这是沈惊鸿凭借模糊记忆,强制推行的最基本防护。
研究所正堂内,气氛比院中的空气更加凝重。孙元化、几位眉头紧锁的太医院院判,以及研究所的核心骨干围聚一堂。苏卿卿也在其中,她未施粉黛,身着便于行动的素色衣裙,正凝神翻阅着一叠记录患者症状与用药反应的册子,秀美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忧色。青霉素(内部称之为“青霉解毒散”)对鼠疫无效的结论,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见沈惊鸿迈入,众人连忙起身,恭敬行礼:“沈阁老。” 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在内阁辅政大臣中,沈惊鸿以其卓着的实务功绩和深得帝心的地位,早已被朝野默认为“阁老”之一,这是权势与威望的象征。
沈惊鸿微一颔首,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目光直接落在孙元化身上:“初阳(孙元化字),情况如何?”
孙元化深吸一口气,递上一份墨迹未干的汇总文书,语气沉重:“阁老,形势不容乐观。据顺天府及各坊兵马司急报,城内新增‘疙瘩瘟’(腺鼠疫)病例每日仍在攀升,尤以南城穷人聚居、沟渠淤塞、屋宇密集之地为甚。按您之前指令设立的几处隔离病坊早已人满为患,但…病亡者数量增长更快,棺木已罄,只得草席裹尸,集中深埋。人心浮动,谣言四起,甚至有愚民传言,此乃‘纸人纸马夜勾魂’的邪术所致。”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摇着头,声音带着颤音:“此瘟凶戾异常,远非寻常时疫可比。老夫行医数十载,遍查《瘟疫论》、《伤寒杂病论》,所用方剂如升降散、普济消毒饮、犀角地黄汤等,投入其中,竟如石沉大海,往往药剂甫下,患者高热不退,痈疮溃烂,不过一两日便…唉,莫非真是朝廷失德,上天降此大劫?” 他的话语代表了此刻许多人的惶恐与无力感。
沈惊鸿眉头紧锁,心知绝不能任由这种“天谴论”蔓延。他并非医学专家,脑中关于鼠疫的知识碎片而模糊:鼠蚤传播、耶尔森菌、淋巴结肿痛、高死亡率、隔离、消毒、链霉素… 后者遥不可及,前者则是他可以努力的方向。他必须将这些碎片,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和方式整合起来。
“天罚之说,虚无缥缈,动摇人心,于抗疫无益!” 沈惊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瞬间压下了堂内的窃窃私语,“当务之急,是摒弃成见,以务实之法,阻遏瘟魔。我近日反复思忖,结合一些海外杂记与格物推演,有几条应对之策,需即刻推行,望诸位摒弃门户之见,协力同心!”
众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沈阁老的“格物”之思,往往能于绝境中辟出生路,这是无数次事实证明了的。
一、断其源:灭鼠除蚤,清理环境
沈惊鸿走到悬挂的京师简图前,手指重点圈画南城及一些贫民区:“此瘟之起,根源多半在鼠类猖獗。鼠身携有肉眼难见的‘秽气’或‘微小毒虫’(他谨慎地选择词汇),通过其身上的跳蚤,叮咬人畜,传播毒疫。故,灭鼠、灭蚤,清理其滋生之所,为防疫第一要务!”
他看向孙元化和顺天府的代表:“元化,你即刻协同顺天府尹,发布严令:第一,发动全城百姓,以官府统一下发的捕鼠笼、诱饵,鼓励养猫,大力灭鼠,按捕获数量给予铜钱或粮食奖励。第二,彻底清理街巷垃圾、淤泥,填平污水洼,焚烧废弃杂物,断绝鼠类食源与藏身之所。第三,全城尤其是疫区、贫户区,广泛泼洒石灰水,家家户户以沸水反复烫洗衣物、被褥、床板,尽可能杀灭虫蚤。此事关乎根本,必须雷厉风行,不得有误!”
孙元化凛然领命:“下官明白!这就去安排,定将此事作为头等大事来抓!”
二、阻其径:严格隔离,加强防护
“其次,需阻断‘毒疫’传播之径。”沈惊鸿继续阐述,他尽量用古人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飞沫和接触传播,“病患咳嗽、言语间,会有细微唾沫溅出,内含毒疫;直接接触病患脓血、污物,乃至其用过之物,亦可能染病。”
他转向太医院院判们:“故,隔离必须更加严格!现有隔离病坊,需立即划分清晰区域:疑似观察区、轻症区、重症区、康复观察区,各区人员、器物严禁混用。照料病患之医官、药童、兵丁,除口鼻遮掩外,需以桐油布或厚棉布制作简易罩衣、头套、手套,尽可能遮蔽身体。每次接触病患或处理污物后,必须用烈酒或皂角水反复搓洗双手,罩衣等物亦需以沸水浸泡或熏蒸。病亡者尸体,一律由专人负责,及时深埋于远离水源、人烟之处,坑深需达丈余,并撒入大量石灰,绝不允许停灵、祭奠,以防病毒…以防秽气扩散!”
几位太医听得面面相觑,有些措施闻所未闻,近乎严苛,但细想之下,又觉得确能减少染病风险。一位院判迟疑道:“阁老,此法虽好,但所需油布、烈酒甚巨,且兵丁医者恐有畏难之情…”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沈惊鸿断然道,“物资由朝廷统一调配,优先保障防疫所需。人员畏难,需加强宣导,明确利害,同时给予额外饷银补贴。若有玩忽职守、阳奉阴违者,无论官民,严惩不贷!我会奏请陛下,授予防疫总指挥部临机专断之权,一切以遏制疫情为要!”
三、探其法:多方尝试,维系生机
最后,沈惊鸿将目光投向苏卿卿和医药研究所的骨干,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凝重:“至于治疗,‘青霉解毒散’对此瘟无效,说明此物并非万能,格物之路道阻且长。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卿卿,你带领医药所,集中精力做两件事。”他清晰指示,“其一,继续筛选、试验现有药材方剂,重点放在能够强力退热(对抗高热)、消肿散结(针对淋巴肿痛)、扶助正气(增强抵抗力)的药物上。哪怕某种方剂只能稍稍缓解症状,延长患者生存时间,为身体自愈争取一线机会,便是大功一件!要详细记录每个病例的反应,从中寻找规律。”
“其二,”他顿了顿,回忆起一些零散的现代支持疗法概念,“对于重症无法进食者,尝试以米汤、参汤等清淡流质,小心喂食,维持其基本体力。注意保持病患所在环境的…相对洁净与通风。这些看似细微之举,或许就是生死之别。”
苏卿卿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与不屈的斗志:“夫君放心,我明白。已筛选出几个古方变方,正加紧试验配伍剂量。即便不能根治,能减轻一分痛苦,增加一线生机,我等亦会竭尽全力。”
沈惊鸿最后环视众人,声音沉毅:“所有上述措施,需立即撰写成通俗告示,钤盖顺天府与科技部印信,遍贴京城大街小巷,并派员宣讲,务必使百姓知晓瘟魔特性、防护要点与官府举措,争取他们的理解与配合!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不是在等待神佛救赎,而是在用我们自己的双手和头脑,与命运抗争!”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措施具体,虽然其中一些概念(如“微小毒虫”、“飞沫传播”)仍让部分传统医官感到陌生甚至匪夷所思,但其内在严密的逻辑性、系统的行动方案,以及那种基于实践和推理而非玄学的务实态度,仿佛一道强烈的光芒,穿透了弥漫在众人心头的恐惧与迷茫。这不是神启,而是属于“人”的,可以被理解、被执行、被验证的“科学”之光。
会议结束后,沈惊鸿与苏卿卿并肩走出研究所。外面天色依旧灰蒙,远处隐约传来哀哭声和官府巡街的梆子声,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消毒液混合的怪异气味。
“红娘子之事…”苏卿卿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沈惊鸿握住她微凉的手,感觉到她指腹因长期接触药材而略显粗糙:“已处理妥当。流言已止,她也明白了其中关节。我让她暂留京师,在防疫指挥部下听用,负责协调一部分妇人,制作防护罩衣、口罩,以及协助管理女子隔离区的事务。她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多,有些经验。此时让她离京,路途险阻,各地疫情不明,无异于推她入火坑。”
苏卿卿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理解与欣慰。夫君行事,于公于私,总力求周全,既有雷霆手段,亦存慈悲之心。
“至于李岩,”沈惊鸿沉吟道,“确是个留心实务的干才。我已去信河南巡抚,可让其协助地方推行灭蝗后续及防疫事宜,多加历练。待此番京师疫情平息,若他表现卓异,再论擢升不迟。眼下,一切都需为防疫让路,容不得半点分心。”
他看着街道上行人匆匆、面带惶恐的景象,听着更远处似乎永不停歇的哀泣,沉声道:“卿卿,这是一场硬仗,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我们没有特效神药,所能依靠的,就是这套看似笨拙却最根本的隔离、消毒、清洁,依靠严密的组织,依靠所有医者、官吏、兵丁乃至每一个百姓的努力和坚持。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这套防疫体系运转得更有效、更迅速一些,尽可能多阻断一条传播链,多救回一条性命。”
苏卿卿依偎着他,感受着他话语中的沉重、决心以及那份源自后世知识的、孤独而坚定的责任感,她轻声道:“嗯,我知道。无论多难,我们一起面对。总能…再多救一些人。”
帝国的核心,在经历了一番情感的小小波澜后,再次将全部精力、智慧与资源,投入到了与无形瘟魔的殊死搏斗中。沈惊鸿带来的现代公共卫生防疫理念,如同投入一潭死水的巨石,虽未能立刻涤清一切污浊,却已激起了变革的巨浪,在这片被恐慌和死亡笼罩的土地上,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开拓着一条依靠科学、组织与人性光辉的求生之路。前路依旧晦暗不明,伤亡的数字可能还会攀升,但行动本身,以及行动背后那份“人定胜天”的信念,已然成为对抗绝望最有力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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