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年的盛夏,京师仿佛成了一座被无形枷锁禁锢的巨兽。昔日繁华的街巷,如今行人寥落,车马稀疏,唯有张贴在墙上的防疫告示在热风中簌簌作响,以及空气中永不消散的石灰与醋液混合的刺鼻气味,提醒着人们瘟魔依旧在暗处窥伺。
隔离、消毒、灭鼠、尝试各种方剂……沈惊鸿推动的防疫措施在艰难地执行着,一定程度上延缓了疫情的爆炸式蔓延,但每日新增的病患和死亡数字,依旧像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一位参与抗疫者的心头。太医院和科技部医药研究所的灯火,常常彻夜不熄,苏卿卿带领着团队,如同精卫填海般,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与不断试错的实践中,寻找着可能有效的缓解之方,但进展缓慢,面对鼠疫的凶悍,传统医学显得力不从心。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沈惊鸿在值房里,对着面前厚厚的疫情汇总文书,喃喃自语。他知道传播途径,知道大致原理,但无法亲眼看到、无法向这个时代的人证明那微小的“病原”的存在,很多措施推行起来便难免遇到无形的阻力,总有人抱着侥幸心理,或是以“扰民过甚”为由阳奉阴违。更重要的是,没有针对性的治疗手段,所有的努力都像是在被动挨打。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多日,越来越清晰——必须看到它!看到那个造成这一切灾难的元凶!
他想起了早已在这个时代出现,并应用于军事了望的单筒望远镜。既然凸透镜的组合能够将远处的景物拉近,那么,通过调整透镜的曲率和组合方式,是否也能将微小的物体放大?
“显微镜……”沈惊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科技部拥有目前大明最优秀的光学工匠和玻璃烧制技术,制造望远镜的工艺已经相对成熟。在此基础上,攻关更高倍率的显微镜,虽有难度,但并非不可能。
他立刻召见了科技部郎中孙元化以及部内精于光学和玻璃工艺的大匠。
“元化,还有诸位大匠,”沈惊鸿没有过多寒暄,直接铺开几张他凭记忆绘制的、结合了荷兰式单镜筒显微镜和后来复式显微镜原理的草图,“此物,我称之为‘显微镜’,其理与‘千里镜’(望远镜)相逆,非为观远,乃为察微。目的,是将肉眼无法分辨的极其微小的物体,放大数十倍、数百倍,乃至上千倍,使其纤毫毕现!”
他指着草图解释道:“关键在于物镜与目镜的配合。物镜靠近被观测物,需短焦距、高曲率,以求最大限度的放大;目镜则用于二次放大成像。镜筒需可精细调节长短,以准确对焦。载物台需平稳,下方可设一反光镜,采集光线照明……”
工匠们围着草图,眼中充满了惊奇与兴奋。他们都是此道高手,稍加点拨,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一位姓胡的老匠人抚须沉吟:“阁老此图,深得光学三昧。然则,欲得高倍率,对透镜研磨之精度要求极高,尤其是这物镜,稍有瑕疵,则视物模糊,或变形严重。且对焦之精细,非寻常螺旋所能胜任,需打造极精密的微调机构。”
“困难必然存在,”沈惊鸿肯定道,“但此事关乎能否认清疫病根源,乃至未来格物学之万千气象!科技部需集中最优力量,不惜工本,全力攻关!所需银钱、物料,我一力承担,我会向陛下陈明利害。胡大匠,你牵头组建‘显微镜作坊’,一应需求,优先满足。”
孙元化亦是心潮澎湃,他深知若能制成此镜,将是格物学的一大飞跃,连忙躬身:“下官领命!定当督促工匠,日夜赶工,尽快制出雏形!”
在沈惊鸿的高度重视和资源倾斜下,科技部的“显微镜作坊”全力运转起来。最好的水晶和玻璃原料被送入作坊,经验最丰富的工匠们反复计算、打磨、抛光、测试。失败了一次又一次,透镜的精度不够,成像扭曲;镜筒调节机构不够精细,无法稳定对焦……但每一次失败都积累了经验。
沈惊鸿几乎每日都会亲临作坊,他不是具体操作的工匠,但他超越时代的物理光学概念和系统思维,往往能指出关键问题所在。他会与工匠讨论透镜的曲率与焦距关系,会建议尝试不同的透镜组合方式,会强调支撑结构的稳定性和避免振动的重要性。
经过近半个月的艰苦攻关,多次改进设计后,第一台勉强可用的复合式显微镜终于诞生了。它结构还显得有些笨重,镜身主要由黄铜制成,调节螺旋依旧不够顺滑,但它的核心——那几组经过无数次失败才磨制出的高精度透镜,已经具备了可观的放大能力。
接下来,是样本制备。沈惊鸿深知,直接观察可能什么也看不到,需要染色。他回忆着脑海中关于细菌染色的零星知识,提到了“美蓝”(亚甲蓝)和“姬姆萨染液”的名字,但具体配制方法早已模糊。他只能给出方向:“或许可用某些植物色素或矿物颜料,尝试对提取的样本进行染色,使其更易于观察。”
苏卿卿得知后,立刻发挥了她的作用。她凭借对药材和矿物的了解,带领医药所的人尝试用靛蓝、苏木精、甚至朱砂等物质,配制出几种不同颜色的染液。同时,他们从隔离病坊死亡的鼠疫患者身上,小心翼翼地用经过烈火烤灼消毒的银针,吸取了少量淋巴节(肿大的疙瘩)穿刺液和血液样本,涂抹在极薄的、透明度较高的水晶片(载玻片)上,用各种染液进行尝试。
万事俱备,只待观察。这一日,在科技部内一间特意腾出的、光线充足的静室中,沈惊鸿、孙元化、苏卿卿,以及几位核心工匠和医官,屏息凝神地围在那台崭新的、还带着工匠手泽的显微镜旁。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
沈惊鸿亲自操作。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苏卿卿用某种蓝色染液处理过的淋巴液涂片,固定在载物台上。调整反光镜,让光线从下方透过薄薄的水晶片。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眼睛凑近目镜。
视野内一片模糊的蓝晕。他缓缓地、极其耐心地旋转着那粗糙但已然是此时工艺极限的微调螺旋。镜筒细微地升降,视野中的光影不断变化。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点声响干扰了这历史性的窥探。
模糊……晃动……渐渐清晰……
突然,沈惊鸿的身体猛地一僵!
在目镜的圆形视野中,一片幽蓝色的背景下,他看到了!看到了无数密密麻麻、细微至极的物体!
它们大多是短小的杆状,两端钝圆,中间略粗,像是一颗颗微缩的稻谷,又或是……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资料中的描述——“短小杆菌”!它们的数量之多,超出了想象,有些散在分布,有些两两成对。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许多杆菌的两端,染色明显深于中间部分,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两极浓染”现象,在蓝色的背景下,宛如无数微小的、带着深色帽子的“安全别针”,又像是……一颗颗蓄势待发的、铅灰色的微型子弹!
这就是鼠疫耶尔森菌!这就是造成数百万人死亡,让整个京师陷入恐慌的元凶!它就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狰狞!
沈惊鸿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种混合着震撼、明悟甚至是一丝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稳住心神,仔细调整焦距,观察着它们的形态、排列。确实无鞭毛,不能运动,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却代表着致命的威胁。有些菌体周围似乎有一圈淡淡的、未能被充分染色的透明区域,那可能就是荚膜?
“看到了……”沈惊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颤抖,他直起身,将位置让给早已迫不及待的孙元化,“元化,你来看。注意那些两端深色的小棒。”
孙元化急忙凑上前,片刻之后,他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这……这些都是何物?如此之多!这‘两极浓染’……果真如阁老所言,形似别针,色如铅弹!”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惊骇与不可思议。
苏卿卿也上前观察,她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微观世界的“铅弹大军”,依然脸色发白,紧紧握住了沈惊鸿的手。那些在患者身上造成巨大痛苦和溃烂的恶魔,原来是这般模样!
几位太医和工匠依次观看,无不骇然变色。他们终于“看见”了敌人。这不是虚无缥缈的“秽气”或“瘴疠”,而是真实存在的、具有特定形态的“微小毒虫”(细菌)!千百年来笼罩在瘟疫之上的神秘面纱,被这台粗糙的显微镜,猛地撕开了一角!
“现在,我们终于知道对手是什么样子了。”沈惊环视众人,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此物,我暂命名为‘鼠疫杆菌’!它形态固定,可通过鼠蚤叮咬,亦可能通过病患飞沫、脓血传播。我们之前的隔离、灭鼠、消毒措施,正是为了阻断它们传播的路径!事实证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他指着显微镜,语气铿锵:“此镜之功,不仅在于今日窥得疫魔真容,更在于它指明了一条道路——格物致用,洞幽察微!从此,医者治病,或可直指病源;农人育谷,或可观其病蠹;工匠治器,或可察其微瑕!此乃开辟鸿蒙之器也!”
孙元化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阁老!此镜当大力制造,推广于太医院、各州府医署乃至格物学堂!若能看清病原,何愁不能对症下药,研发出真正克制此‘杆菌’的药剂?”
一位之前还对严格隔离措施颇有微词的老太医,此刻对着显微镜深深一揖,老泪纵横:“老夫……老夫行医一生,今日方知何为‘病源’!以往用药,犹如盲人摸象,今后……今后或可有的放矢矣!沈阁老,请受老夫一拜!”
沈惊鸿扶住老太医,沉声道:“老先生言重了。看到它,只是第一步。如何杀死它,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至少,我们不再盲目。”
他转向苏卿卿和医药所的骨干:“卿卿,接下来,你们可以尝试用不同的药物,在体外与这鼠疫杆菌接触,通过显微镜观察其形态变化、数量增减,来筛选可能有效的成分!这或许比直接在病患身上试药,更能快速找到方向!”
苏卿卿眼眸亮了起来,用力点头:“我明白!有了此镜,我们便有了筛选药物的‘眼睛’!”
“胡大匠,”沈惊鸿又对领头的工匠说,“此镜还需继续改进,提高放大倍率,改善清晰度,简化操作。你们立下大功,朝廷必有重赏!”
第一台显微镜下的发现,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笼罩在抗疫前线的浓重迷雾。虽然特效药依旧遥远,但“看见”本身,就带来了无与伦比的信心和方向。对抗鼠疫的战争,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从基于经验和推论的宏观防控,开始向基于实证的、针对病原体的微观探索迈进。那显微镜下无数的“铅灰色子弹”,带来的不仅是惊悚,更是科学黎明前最宝贵的一缕曙光。沈惊鸿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的医学史、生物学史,乃至整个科技发展的轨迹,都将因这台粗糙的黄铜仪器而悄然改变。而他要做的,就是引导这束光,照亮更多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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