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二遍时，三秒就醒了。窗外天还蒙着层灰蓝，灶房里传来奶奶添柴火的窸窣声，混着煤油灯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亮痕。他摸了摸枕边的手电筒，金属外壳还带着夜凉，想起爷爷昨晚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时说的话，心里像揣了颗浸了水的种子，又沉又有点发涨——望海坡下的“藏水”，会不会真的是救玉米地的希望？
“三秒，醒了就起来吃口热的！”奶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我煮了玉米糊糊，还卧了个鸡蛋，你吃了好有力气去坡上。”三秒应了声，翻身下床。堂屋里，爷爷已经坐在桌边了，手里摩挲着那根用了几十年的老竹烟杆，烟锅还没装烟丝，只是反复摩挲着光滑的竹节。见三秒出来，老人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桌上的碗：“先吃饭，吃了我跟你说些要留意的。”
碗里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金黄的蛋液浮在表面，香气裹着暖意往鼻子里钻。三秒扒拉着糊糊，听爷爷慢悠悠地说：“去了望海坡，别瞎挖。先看地形，老辈人说‘水往低处走，草向湿处生’，你先找坡下的低洼地，再看哪片草长得旺。还有，要是看见地面颜色比别处深，哪怕深一点，都要多留意——那是底下土湿，把表层土洇透了。”
“知道了爷爷。”三秒把最后一口糊糊咽下去，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又往口袋里塞了个玉米饼，“我中午要是没回来，你们就先吃，不用等我。”爷爷点点头，又叮嘱：“带上水壶，坡上晒，别渴着。要是真看着像有水源的地方，先做个记号，回来咱们再合计，别自己逞能挖深沟。”
三秒应着，推开门走进晨雾里。天刚蒙蒙亮，田埂上还凝着露水，踩上去软乎乎的，裤脚很快就被打湿了，凉丝丝地贴在小腿上。他沿着村西头的小路往草海走，路过自家玉米地时，忍不住停了停——地里的玉米苗又蔫了些，最外层的枯叶卷得更紧了，风一吹，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在抖。他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玉米苗的茎秆，硬邦邦的，没有半点往日的韧劲，心里那点发涨的期待又沉了沉，脚步也快了几分。
草海的景象比前几天更让人揪心。原本还能映出天光的水洼，如今缩成了几个零星的小泥坑，浑浊的水面上漂着几根枯黄的芦苇杆，风一吹就打转。周边的滩涂裂着宽宽的缝，土块硬得像石头，踩上去能听见“咔嚓”的脆响。三秒沿着草海边缘走，远远就望见了望海坡——那道坡不算高，也就十几米，坡顶长着几棵歪歪扭扭的酸枣树，叶子蔫得打卷，只有坡脚处隐约能看见点绿色，像是野草还在撑着。
走到坡下时，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太阳慢慢爬上来，把光线洒在坡面上，晒得地面渐渐发烫。三秒按照爷爷说的，先绕着坡脚走了一圈。坡下是片开阔的旱地，以前是草海的湿地，后来水少了，慢慢就成了荒地，长满了狗尾草、苦苣菜之类的野草。大部分野草都枯黄了，只有零星几丛还带着点绿，像是在硬撑。
他走得很慢，眼睛盯着地面，时不时蹲下来摸一把土。刚开始摸的几处土，都跟别处一样干，土粒在指缝间簌簌掉，捏都捏不成团。走了大概半里地，裤脚都被草叶上的干刺挂破了，三秒心里刚有点泄气，突然脚底下踩空了一下——不是踩进坑里，是踩到了一块比周围软的地。
他赶紧停下来，蹲下身。这块地在坡脚偏南的位置，是个不大的低洼处，比周围地面低了半尺多。他用手扒开表层的干土，底下的土色明显深了些，是褐黄色，而不是别处的浅黄土。指尖碰上去，居然能感觉到一点潮气，不像别处的土，摸起来像烤过的沙子。三秒心里一动，又往旁边扒了扒，挖了个小坑，大概半尺深，底下的土更湿了，甚至能捏出一点泥团来。
“难道就是这儿？”他盯着坑里的湿土，心跳快了几分。起身往周围看，发现这片低洼处的野草确实比别处旺——虽然也有枯黄的，但根部还带着绿，叶片也比旁边的宽实些，不像别的野草，叶子干得卷成了细筒。他蹲下来，拔起一棵野草，根须上居然沾着点湿泥，而刚才在别处拔的草，根须都是干巴巴的，连一点泥都没有。
三秒沿着这片低洼处慢慢走，走了大概二十几步，发现前面有一片更明显的“绿”。那是一丛芨芨草，长得比人还高，叶片宽得像韭菜叶，虽然顶端有点枯黄，但大部分叶片还是绿的，在一片枯黄的野草里格外扎眼。他走过去，蹲在芨芨草旁边，摸了摸根部的土——土是湿润的，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凉意，不像周围的土，摸起来发烫。
“爷爷说‘草向湿处生’，这芨芨草长得这么旺，底下肯定有潮气。”三秒心里的期待又冒了上来。他想起爷爷还说过“雨后积水干得慢”，虽然这几天没下雨，但前几天那场小雨，说不定能看出点痕迹。他抬头看了看芨芨草周围的地面，发现这片地面的颜色比别处深，尤其是芨芨草根部附近，土色是深褐色的，像是刚被水浸过不久。而旁边的地面，土色早就变回了浅黄，一看就是干透了。
他又往远处走了走，对比了几处地方。坡下其他地方的地面，要么是浅黄的干土，要么是泛白的盐碱地，只有这片低洼处，土色深、草长得旺，连摸起来的温度都比别处低一点——毕竟湿土吸热慢，干土晒一会儿就烫得不行。三秒心里渐渐有了底，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石子，在芨芨草旁边的地上画了个圈，又在周围找了几块显眼的石头，摆了个三角形，做了个记号。
做完记号，他没急着挖，而是按照爷爷说的，继续往坡下其他地方走，想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地方。可走了大半个上午，太阳都升到头顶了，再也没找到比这片低洼处更湿、草更旺的地方。有的地方虽然也是低洼，但土还是干的；有的地方草长得稍旺点，可土摸起来还是没潮气。
走到日头偏西时，三秒的水壶已经空了，喉咙干得发疼，他啃了口口袋里的玉米饼，干得咽不下去。坐在坡下的一块石头上歇脚时，他望着远处自家的玉米地，又看了看那片做了记号的低洼处，心里盘算着：爷爷说的特征，这儿都占了——低洼地、土色深、草长得旺，要是真有地下水，这儿肯定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正想着，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喊声：“三秒！三秒！”三秒抬头一看，是父亲李建国扛着锄头往这边走，身上的粗布褂子后背洇着一大片汗渍。“你咋在这儿歇着？我从村里找过来，还以为你出啥事儿了。”李建国走到跟前，把手里的水壶递过去，“快喝点水，这日头多毒。”
三秒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才算缓过劲来。他指着不远处的低洼处，对父亲说：“爹，你看那儿，我按爷爷说的找，那片地土比别处湿，草也长得旺，说不定底下有地下水。”李建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皱着眉头想了想：“望海坡下？我小时候来这儿放过牛，没听说过有水源啊。”
“爷爷说他年轻时候听老辈人说过‘藏水’，还说以前大旱时有人来挖过，就是没挖深。”三秒把早上爷爷说的话跟父亲学了一遍，又拉着父亲去低洼处，蹲下来扒开土，“你摸，这土是湿的，比别处的土凉多了。还有那丛芨芨草，长得多旺，要是没水，早枯死了。”
李建国蹲下来，摸了摸土里的湿泥，又看了看那丛芨芨草，眼神慢慢变了。他站起身，往低洼处走了走，又看了看周围的地形，点了点头：“你别说，这地方还真有点不一样。以前草海有水的时候，这坡下是湿地，说不定真有地下水没干透。”他转头看向三秒，语气里带着点期待：“你打算咋办？要不要明天叫上几个人来挖挖看？”
三秒摇了摇头：“爷爷说先做记号，回来合计合计再挖。万一挖深了没水，白费力气不说，还可能把别处的土给翻松了，要是下雨，还容易塌。”李建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爷爷说得对，还是稳当点好。咱们先回去跟你爷爷说说情况，再问问村里的老人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地方的事儿。”
两人往回走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余晖把望海坡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干裂的土地上，像一道深色的痕。三秒走在田埂上，回头望了望那片低洼处，心里的期待又沉了沉——要是真能挖出地下水，不光自家的玉米地有救，村里其他人家的庄稼也能活；可要是挖不出来，这最后一点希望，怕是也要没了。
快到村口时，遇到了村支书张建军，他正骑着自行车往坡上赶，看见三秒和李建国，赶紧停下车：“你们从望海坡回来？三秒，你爷爷跟我说你去坡上找水源了，咋样？有发现没？”三秒把低洼处的情况跟张支书说了，张建军眼睛一下子亮了：“真有这样的地方？太好了！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咱们就组织村民们挖井，不管咋样，都得试试！”
回到家时，奶奶已经把晚饭做好了，玉米糊糊里加了点野菜，闻着比早上的更香。爷爷坐在桌边，见三秒和李建国回来，赶紧问：“咋样？坡上有发现没？”三秒把早上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从低洼处的湿土，到旺长的芨芨草，再到和父亲、张支书的商量，说得口干舌燥。
爷爷听完，摸出烟丝装进烟锅，用火柴点燃，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照你说的，那地方十有八九有地下水。明天我也去看看，我年轻时候去那坡下挖过野菜，好像是有那么片地，草长得比别处好。”奶奶在一旁听着，脸上也露出了笑：“要是真能挖出井，咱们家的玉米地就有救了，村里的人也不用再去井边排队了。”
晚饭过后，三秒坐在门槛上，望着天上的星星。风里还是带着点燥意，但心里却比白天踏实多了。他想起早上在坡下摸到湿土时的激动，想起父亲和张支书眼里的期待，又想起自家蔫蔫的玉米苗，心里暗暗盼着——明天去了望海坡，一定要确认那地方真的有地下水，一定要挖出井来，一定要让玉米苗重新活过来。
夜色渐深，村里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远处灌溉井边还隐约传来抽水机的“嗡嗡”声，断断续续的，像在喘着气。三秒摸了摸口袋里的手电筒，金属外壳已经暖了，他站起身，往屋里走——明天还要早起去望海坡，得养足精神，说不定，明天就是转机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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