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门被萧屹轻轻带上,隔绝了外头的风声与残阳。屋里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把赵宸倚在门框上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跟鬼似的。他脸色还是白,唇上那点血沫子擦了又渗,右肩的修罗眼烙印在昏暗里泛着暗红,像块烧红的烙铁嵌在骨头上。
萧屹把竹简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京城地图,铺在赵宸面前。他没急着说话,先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赵宸脚边的灰——那是从门缝漏进来的,混着血和泥,黏糊糊地沾在靴底。
“殿下,”萧屹声音压得低,像怕惊着什么,“您先歇会儿,属下慢慢说。”
赵宸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自己则拖着步子走到桌边,一屁股坐在条旧木凳上,凳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了半碗凉透的茶水灌下去,呛得直咳嗽,眼角憋出泪花。
“说吧,”他抹了把嘴,“刚才那竹简上的事,你都看见了。老大藏兵器,老四联北狄,工部那帮老东西弹劾柳文彦……桩桩件件,都赶一块了。还有外头的流言,说我是‘借平乱揽权’,想当第二个隆庆帝……你说,这烂摊子,怎么收拾?”
萧屹没接话,先拿起地图,指尖点在京郊的几处要道上:“殿下,咱们先不说人,说‘势’。如今这势,有三处要命的窟窿。”
他蘸了点茶水,在地图上画了三个圈。第一个圈在皇城,标着“禁军大营”;第二个圈在朱雀大街,标着“户部粮仓”;第三个圈在北城,标着“老四府邸”。
“第一处窟窿,是朝堂。”萧屹的手指敲在“禁军大营”那个圈上,“自打您平了叛乱,禁军指挥权名义上归了您,可实际上呢?张将军(禁军统领)是老大的人,李副统领是老四的,剩下几个参将,有的观望,有的暗中较劲。您要是下令调兵,他们能找出一百个理由推脱——‘粮草不足’‘防务吃紧’‘需请示陛下’。这就像您手里攥着把刀,刀柄是您的,刀身却在别人手里。”
赵宸眯着眼看他,没说话。萧屹这比喻,倒是贴切。上次他想调禁军去南郊修堤坝,张将军就推说“北门有异动”,硬是拖了三天。
“第二处窟窿,是民心。”萧屹的手指移到“户部粮仓”,“您平乱后开仓放粮,百姓确实念您的好。可您忘了,京城里还有几十万张嘴,等着吃饭的流民也不少。昨天我去南城转了转,茶楼里说书的都在讲:‘晋王殿下平了乱,国库也空了,接下来怕是要加税。’还有人说,您把老四的宅子占了,是‘趁机敛财’。这些话,比刀子还厉害——百姓不怕乱,怕的是没饭吃,怕的是看不到盼头。”
赵宸心里咯噔一下。他确实没细想放粮后的后续,只想着先把饥荒压下去。没想到流言比蝗虫传得还快。
“第三处窟窿,是余孽。”萧屹的手指停在“老四府邸”,指甲盖在地图上抠出个浅印,“老大虽然失势,可他在军中还有旧部;老四表面上装老实,暗地里跟北狄使臣来往密切。更别说那些邪教徒,上次在晋王府行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们就像藏在阴沟里的老鼠,盯着您犯错的机会,随时准备咬您一口。”
说到这儿,萧屹抬头看赵宸,眼神里带着点急:“殿下,这三处窟窿,哪一处捅破了,都能让您之前的努力白费。如今朝堂瘫痪,禁军不听调,百姓心慌,余孽环伺……您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架不住四面漏风啊!”
赵宸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局势险恶,可萧屹这么一梳理,像把刀子剖开了他的皮肉,让他看清里面的烂疮。他忽然觉得累,不是身子累,是心累。从母妃薨逝,到兄弟相残,再到如今这烂摊子,他好像一直在填坑,坑却越来越大。
“那……你有办法?”他哑着嗓子问。
萧屹深吸一口气,把地图往赵宸面前推了推:“属下琢磨了半夜,想了个‘三步走’的法子。不一定能全填上窟窿,但至少能让咱们站稳脚跟,喘口气。”
“三步?”赵宸来了点精神,凑近地图。
“第一步,稳定民心。”萧屹用茶水在地图上画了条线,从皇城延伸到南城,“开仓放粮只是第一步,还得让百姓看到‘希望’。属下建议,您明日下旨,减免京畿三县三个月赋税,再从晋王府的私库里拨出五千两白银,在城外设十个粥棚,专供流民。同时,让御史台公开审理几桩贪腐案——比如工部侍郎克扣修堤款的事,杀鸡儆猴。百姓最恨贪官,您这么一做,他们就知道您不是‘敛财’,是真为他们着想。”
赵宸点点头:“这个不难。私库里的钱,够用。”
“光给好处还不够,”萧屹又画了个圈,“还得‘亮家底’。您让户部把国库收支明细贴出去,让百姓知道钱花哪儿了;让兵部把禁军布防图晒一晒,让他们知道您在守着京城。流言这东西,越捂越臭,摊开了说,反倒没人信了。”
“嗯,”赵宸摸着下巴,“这叫‘阳光底下无阴影’。接着说第二步。”
“第二步,组建班底。”萧屹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西北方向,“您手下现在就陈安、墨尘几个亲卫,还有刚找回来的王德全。要稳住局面,得有自己的‘手’和‘眼’。属下建议,分三路招人:一是边关旧部,比如被流放的高朗,此人骁勇,能掌京畿防务;二是能吏,比如工部的柳文彦,他有经世之才,屈居末流可惜了;三是情报网,比如江湖上的凤九娘,她手里有‘听风楼’,能帮您盯着老大老四的动静。”
赵宸心里一动。这三个人,不正是他刚才让萧屹传命令要找的吗?原来萧屹早想到了。
“高朗那边,我已经派周猛去北疆了,”赵宸说,“柳文彦……工部那帮老东西正弹劾他,怕是不好动。凤九娘那边,得您亲自去谈,她欠云阳子人情,应该会给面子。”
“柳文彦的事,属下有个法子。”萧屹压低声音,“您明日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升他为‘治水司郎中’,赐尚方宝剑,让他全权负责南郊堤坝修缮。那些老东西要是敢反对,您就把工部侍郎克扣修堤款的证据甩出来——他们弹劾柳文彦,无非是怕他抢了功劳,您这么一抬举,他们反而不好发作。”
赵宸笑了:“你这招‘以矛攻盾’,够损的。”
“对付老狐狸,就得用狐狸的法子。”萧屹也笑了,随即正色道,“班底有了,还得‘控兵权’。禁军那帮人,您得慢慢收编。先从张将军和李副统领入手——张将军的儿子在老家犯了事,您派人帮他摆平,他自然感恩;李副统领喜欢字画,您送他一幅真迹,他也会卖您面子。等他们归心,再找个由头,把不听话的参将换了,禁军指挥权就稳了。”
赵宸听得直点头。萧屹这脑子,真是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还准得很。
“第三步,清查余孽。”萧屹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叉,“老大老四虽然暂时蛰伏,可他们的党羽还在。属下建议,先‘离间’,再‘清除’。您让凤九娘放出点假消息,就说老四准备把老大卖了,跟北狄平分大梁。老大那人,最是多疑,肯定跟老四分道扬镳。等他们内斗起来,您再趁机收编他们的部下。”
“至于那些邪教徒和死士,”萧屹拿起桌上的竹简,“属下已经让墨尘去查了。上次行刺晋王府的,身上都有黑莲刺青,跟赵稷的门徒一样。您派高朗带一队亲卫,专门盯着北城义庄和废弃寺庙,这些地方是他们藏身的老窝。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赵宸攥紧了拳头:“这些人,一个不留!”
“还有北狄那边,”萧屹补充道,“老四跟北狄使臣来往密切,您得让凤九娘查清楚他们谈了什么。要是敢勾结外敌,就派高朗带兵去北狄使馆,把他们‘请’出京城——对外就说‘驱逐奸细’,名正言顺。”
赵宸看着地图上的三个叉,心里渐渐有了底。这三步棋,环环相扣,既有缓兵之计,又有雷霆手段,确实能把当前的乱局稳住。
“萧郎,”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这三步棋,风险不小。要是走错了一步,咱们就全完了。”
萧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股子狠劲儿:“殿下,咱们现在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不往前走,就是死。与其等别人推咱们下去,不如自己跳下去——说不定还能踩着石头爬上来。”
赵宸沉默了。他想起母妃临终前说的话:“宸儿,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敌人,是你自己的犹豫。”
是啊,犹豫什么呢?他赵宸从边关杀回来,平叛乱、护京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这点困难,算什么?
“好!”他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油灯都晃了晃,“就按你说的办!这三步棋,你统筹全局,我给你兜底!”
萧屹眼睛一亮,单膝跪地:“属下定当肝脑涂地,不负殿下所托!”
“起来吧。”赵宸伸手扶他,指尖碰到他胳膊,才发现他衣裳下全是冷汗,“我不是让你去送死,是让你替我看着这盘棋。有什么拿不准的,随时来找我商量。”
“是!”萧屹站起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赵宸想了想,说:“第一步,稳定民心,明天就开始。你拟个旨,减免赋税、设粥棚、审贪腐案,都写进去。第二步,组建班底,高朗那边,让周猛加快速度;柳文彦的事,你亲自去工部,把证据准备好;凤九娘那边,我明天亲自去听风楼。第三步,清查余孽,你让墨尘和凤九娘分头行动,记住,要快、要狠!”
“属下明白!”萧屹拿起桌上的竹简和地图,“那属下这就去安排,明日早朝前,把旨拟好送到您案头。”
“等等,”赵宸又叫住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玉圭——就是赵棠留下的那块,“这个,你拿着。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对着它发誓,说是为了‘关门’,或许……能有点用。”
萧屹接过玉圭,触手冰凉,上面刻着的星图在油灯下泛着微光。他郑重地把玉圭收进怀里:“属下定当不负所托!”
萧屹走后,内室里又剩赵宸一个人。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却亮堂多了。萧屹的三步棋,像给他指明了方向,让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
他忽然觉得饿了,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他摸索着走到墙角,从行囊里摸出块硬邦邦的饼,啃了一口,差点硌掉牙。
“殿下,”王德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奴给您熬了碗粥,您趁热喝了吧。”
赵宸开门,看见王德全抱着个食盒,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他怀里还揣着个东西,用布包着,鼓鼓囊囊的。
“王总管,”赵宸接过粥碗,“你怎么还没睡?”
“老奴不困,”王德全走进来,把布包放在桌上,“这是小皇子赵珏换下来的襁褓,上面有块玉佩,老奴觉得眼熟……”
赵宸打开布包,里面果然有块羊脂玉佩,上面刻着个“棠”字。他心里一震——这是赵棠的玉佩!
“这玉佩,哪来的?”他抓住王德全的手腕,力气大得让老头直咧嘴。
“是……是小皇子被救时,从怀里掉出来的,”王德全疼得龇牙咧嘴,“老奴想着,或许是七皇子殿下留给他的……”
赵宸松开手,拿起玉佩仔细看。没错,是赵棠的,他去年生辰时,赵棠还戴着这块玉佩跟他比剑。
“赵棠……”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失踪了半个多月的弟弟,到底是死是活?
他把玉佩收好,端起粥碗喝了一口。粥是凉的,米粒都沉在碗底,可他喝得津津有味。
“王总管,”他说,“明天你派人去七皇子府看看,有没有赵棠留下的东西。另外,把小皇子照顾好,别让他受委屈。”
“老奴遵命!”王德全躬身退下。
赵宸喝完粥,把碗放在桌上。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那片铅灰色的天。巨门的红光已经淡了些,可那股子腥气,似乎更浓了。
“关门到底……”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发誓,又像是在对那个失踪的弟弟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是王德全那种蹒跚的老人步,而是轻捷的、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步子。
赵宸眼神一凛,手按向腰间的玄冰剑。
“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喘息,“属下玄甲卫统领周猛,有紧急军情汇报!”
周猛?赵宸心里一动。这名字,他在341章里提到过,是派去北疆找高朗的护卫队长。
“进来!”他沉声道。
门被猛地推开,周猛一身尘土,盔甲上还沾着血迹,显然是赶了远路。他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殿下,高朗将军……高朗将军回信了!”
赵宸接过密信,信封上沾着几点暗红色的印记,像是血。他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借着油灯的光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信是高朗写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间写下的:
“殿下钧鉴:臣已接赦令,即刻率三千边军精锐返京。途中收编流落边军残兵八百,现距京城尚有五日路程。臣闻京城乱象,心急如焚,特遣周猛先行回报。另,臣在边关得密报,北狄集结十万大军于朔风关外,似有南侵之势。望殿下早做准备!”
北狄南侵?赵宸心里咯噔一下。他刚稳定了内部,外敌就来了?
他抬头看向周猛:“高将军现在在哪儿?”
“回殿下,高将军命属下先送信,他带主力在后头,预计五日后抵京。”周猛答道。
赵宸沉默了。五日后,高朗就能到京,可北狄的大军呢?他们会不会趁虚而入?
他忽然想起萧屹的“三步走”,第一步是稳定民心,第二步是组建班底,第三步是清查余孽。如今,外敌南侵,这盘棋,又多了一个变数。
“周猛,”他沉声道,“你先下去休息,明日一早,去兵部报到,就说高将军的五日后到京,让他们准备营房和粮草。”
“是!”周猛退下。
赵宸拿着密信,在屋里来回踱步。北狄南侵,这是个坏消息,但也是个机会——要是能打退北狄,他的声望就能更上一层楼,组建班底也会更容易。
他走到桌边,拿起萧屹留下的地图,在上面标出朔风关的位置。朔风关是北狄南侵的必经之路,也是大梁的北大门。要是朔风关丢了,北狄大军就能长驱直入,直逼京城。
“必须守住朔风关……”他低声说。
可如今京畿兵力空虚,禁军指挥权还没收回,拿什么守?
他忽然想起萧屹说的“组建班底”,高朗的五日后到京,正好能解燃眉之急。还有柳文彦,要是他能尽快上任治水司郎中,或许能组织民夫加固边防工事……
思路渐渐清晰。赵宸把密信收好,走到窗边,望着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
“萧郎,”他轻声说,“看来你的‘三步走’,得加快速度了。”
夜风吹进来,带着股子寒意。赵宸的右肩烙印又开始隐隐作痛,可他这次没皱眉头。他知道,前路艰险,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管是内部的党争,还是外部的强敌,他都要一一铲除。
因为他答应过,要关门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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