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内室的油灯还亮着,灯芯烧得噼啪作响,把赵宸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尊绷紧的弓。他手里捏着周猛送来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信纸上“北狄集结十万大军”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
“殿下,”萧屹坐在对面,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敲着朔风关的位置,“高将军五日后到京,可北狄的动作比咱们想的快。朔风关守军不过三万,要是他们提前南下……”
“提前?”赵宸冷笑一声,把密信拍在桌上,“北狄人什么时候守过时辰?他们这是在试探咱们——看咱们内乱未平,是不是没力气北顾。”他抬眼看向窗外,北方天际那抹铅灰里,巨门的红光若隐若现,像只窥视的眼,“萧郎,你说这北狄和老四,会不会早就勾搭上了?”
萧屹没接话。这半个月来,老四府里进进出出的北狄使臣,还有老大暗中联络边将的密信,都指向一个事实:这帮乱臣贼子,迟早要引狼入室。
就在两人心思沉重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是王德全那种蹒跚的老人步,也不是周猛那种风尘仆仆的军靴声,而是带着点金属质感的、整齐划一的步伐——是玄甲卫。
“殿下!”门被猛地推开,玄甲卫统领墨尘一身黑甲,腰间悬着柄狭长的短刀,快步走进来。他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筒,双手呈上,“北疆急报!刚到的!”
赵宸心里一紧。玄甲卫的“北疆急报”,从来不是小事。他接过竹筒,指尖刚碰到油布,就觉出不对——这竹筒上沾着暗红色的印记,像是干涸的血。
“墨尘,”他沉声问,“路上不太平?”
“回殿下,”墨尘的声音像淬了冰,“属下带两队人去北疆传旨,回来的路上在居延泽遇袭。对方是北狄的‘狼卫’,擅长丛林游击,死了三个弟兄,这才抢在狼卫前面把信送到。”
居延泽?赵宸皱了皱眉。那地方在朔风关以西三百里,是北狄骑兵的天然猎场,墨尘能从那儿突围,足见玄甲卫的能耐。
他不再耽搁,拔出短刀划开油布,抽出里面的绢帛。绢帛上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下的,有些地方还被血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殿下钧鉴:边关急报!高朗将军因直言进谏,被诬陷‘通敌叛国’,隆庆帝震怒,下旨革去其‘镇北将军’衔,流放北疆黑风堡,终身不得返京!……”
赵宸的呼吸猛地一滞。高朗?那个在北疆戍边十年,把突厥人打得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悍将?那个去年秋猎时,还跟他在校场比过箭,一箭射穿百步外铜钱的耿直汉子?
他手指发抖,继续往下看:“……高将军当庭抗辩,言‘北伐时机未到,强攻必损兵折将’,触怒兵部尚书李嵩。李嵩联合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焕,诬陷高将军与北狄‘暗通款曲’,伪造其与北狄单于的‘密信’。隆庆帝病中易怒,未加详查,便下旨流放。高将军临行前怒斥李嵩‘奸佞误国’,已被押赴北疆……”
后面的字越来越模糊,墨尘补充道:“属下打听清楚了,高将军是被铁链锁着押走的,脖子上还挨了二十军棍。北疆的驿丞说,他走的时候,边军将士跪了一地,哭着喊‘高将军冤枉’……”
赵宸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胸口剧烈起伏,右肩的修罗眼烙印像是被这消息烫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李嵩!王焕!”他咬着牙念这两个名字,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两个老东西,竟敢诬陷忠良!”
萧屹也变了脸色。他太了解高朗了——三年前突厥犯边,高朗率三千轻骑绕后,烧了突厥人的粮草营,回来时浑身是血,盔甲上插着七支箭,却笑着说“赚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通敌?
“殿下,”墨尘低着头,“高将军的旧部现在很不安。他在北疆掌兵五年,深得军心,这次被流放,不少人都想……想劫囚车。”
“胡闹!”赵宸厉声喝止,“劫囚车就是造反!高朗要是真想反,就不会被铁链锁着走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墨尘,你马上带人去北疆,告诉高将军的旧部:他不是叛国,是被人陷害的。我赵宸,一定会把他接回来!”
墨尘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殿下要……召高将军回京?”
“废话!”赵宸抓起桌上的笔,在绢帛背面写下“速召高朗”四个大字,笔锋凌厉如刀,“传我的命令,备最好的马,选最精的护卫,我要亲自写赦令!”
萧屹看着他,忽然笑了:“殿下,您这脾气,倒跟高将军有几分像——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赵宸没笑。他想起去年冬天,高朗来晋王府拜年,喝多了酒,拍着桌子骂李嵩“只会纸上谈兵,误国殃民”。当时他还笑高朗“莽夫”,如今才知道,那不是莽夫,是耿直。
“耿直……”他低声念着这个词,眼前浮现出高朗的样子——方脸阔额,浓眉下一双虎目,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铠甲,腰间挂着柄豁了口的朴刀。这人没什么心眼,只知道带兵打仗,保家卫国,却偏偏生在这么个尔虞我诈的朝堂里。
“殿下,”萧屹递过来一杯温水,“高将军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李嵩是老大的人,王焕跟老四走得近,他们联手诬陷高朗,分明是想拔掉您在军中的钉子。”
赵宸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头的火。他放下杯子,走到墙边挂着的那幅《北疆舆图》前,指尖点在黑风堡的位置。
黑风堡,北疆最荒凉的流放地,方圆百里都是戈壁,冬天能冻掉耳朵,夏天能晒脱一层皮。把高朗流放到那儿,跟判了死刑有什么区别?
“萧郎,”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你说,高朗在边关戍边十年,打了多少胜仗?”
“大大小小三十余战,无一败绩。”萧屹不假思索地回答,“最出名的是‘狼山峡之战’,他以两千兵力,歼灭突厥三千精锐,俘虏了突厥左贤王。”
“三十余战……”赵宸喃喃自语,“这样的人,是国之干臣啊!李嵩他们居然敢诬陷他……”他忽然攥紧拳头,砸在墙上,“啪”的一声,震得油灯都晃了晃,“传我的命令,让墨尘带五百玄甲卫,即刻出发去北疆!路上要是有人敢拦,杀无赦!”
“殿下!”萧屹吓了一跳,“五百玄甲卫去北疆?那京城防务……”
“顾不了那么多了!”赵宸打断他,“高朗要是死在北疆,咱们就少了个能打的!北狄那边,高朗在还能震慑他们,他要是没了……”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高朗是北疆的定海神针,这根针要是折了,北狄铁骑随时可能南下。
墨尘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赵宸会下这样的命令——五百玄甲卫,几乎是晋王府的全部精锐了。
“属下遵命!”他重重磕了个头,“明日卯时出发!”
“等等,”赵宸叫住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刻着星图的玉圭——就是赵棠留下的那块,“把这个带上。见到高将军,告诉他,我在京城等他。这玉圭,是信物。”
墨尘接过玉圭,触手冰凉。他抬头看向赵宸,发现这位年轻的晋王,眼底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
“殿下,”他低声说,“高将军要是问起您为何救他,属下该怎么说?”
赵宸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狠劲儿,也带着点无奈:“你就说……我赵宸,缺个能跟我一起关门的人。”
关门。这两个字,像道烙印,刻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墨尘走后,内室里又剩下赵宸和萧屹。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老长。
“殿下,”萧屹斟酌着词句,“召高朗回京,风险很大。李嵩他们肯定会从中作梗,说不定会在路上设伏……”
“设伏?”赵宸挑了挑眉,“那就让他们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本事,敢动我玄甲卫的人。”他走到桌边,拿起笔,开始写赦令,“高朗这个人,我用定了。他的耿直,是现在朝堂最缺的东西;他的骁勇,是咱们对抗北狄的底牌。”
萧屹看着他奋笔疾书的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殿下,您还记得三年前,高将军在庆功宴上说过的话吗?”
赵宸笔尖一顿:“什么话?”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岂能老死牖下!’”萧屹模仿着高朗粗犷的嗓音,“当时您还笑他‘莽夫’,如今看来,这话倒有几分道理。”
赵宸没笑。他想起自己这些年,母妃去世,兄弟相残,朝堂倾轧,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过活?所谓的“安稳”,不过是暂时的假象。如今北狄南侵,幽冥之门大开,这天下,早就容不下“老死牖下”的人了。
“萧郎,”他写完赦令,放下笔,抬头看向萧屹,“你说,这世上,像高朗这样耿直的人,还有多少?”
萧屹想了想:“不多。大部分人都学会了趋炎附势,明哲保身。像高将军那样,敢当面骂权臣的,恐怕整个大梁都找不出第二个。”
“那就把他找回来。”赵宸把赦令叠好,封进蜡丸,“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的班底,就要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
萧屹看着他眼中的决绝,忽然觉得心口发热。他知道,赵宸说的“班底”,不只是高朗一个人,而是所有跟他一样,不甘心这天下就这么烂下去的人。
“殿下,”他单膝跪地,“属下愿为您的班底,鞍前马后!”
赵宸伸手扶起他,嘴角扯出个极浅的弧度:“起来吧。我的班底,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你得先帮我拟旨——除了召高朗回京,还要加一道旨意:升他为‘京畿都督’,掌管京营三万兵马。”
“京畿都督?”萧屹一愣,“那可是正二品的职位,直接掌管禁军……”
“没错。”赵宸打断他,“禁军指挥权分散,张将军是老大的人,李副统领听老四的。只有把京畿防务交给高朗,我才能睡个安稳觉。”
萧屹看着他,忽然笑了:“殿下这是‘以毒攻毒’啊——用高将军的耿直,去压那些老狐狸的狡猾。”
“算是吧。”赵宸也笑了,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萧郎,你说高朗收到赦令,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回来。”萧屹毫不犹豫地回答,“像高将军那样的人,您给他一个公道,他就给您卖命一辈子。”
赵宸没说话。他想起高朗临走前,在晋王府门口对他说的那句话:“殿下,边关的月亮,比京城的圆。等打完仗,我请您喝酒。”
如今,那轮边关的月亮,怕是要在黑风堡的戈壁滩上,孤独地照着了。
“喝酒的事,以后再说。”他低声说,“现在,我只想让他活着回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王德全的声音:“殿下,小皇子醒了,吵着要见您。”
赵宸皱了皱眉。自从把赵珏抱回晋王府,这孩子就没消停过,白天哭闹,晚上发烧,王德全说他是“受了惊吓”。
“让他睡吧。”他摆了摆手,“我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王德全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赵宸重新走到桌边,拿起那封密报,又看了一遍。绢帛上高朗的名字,被他用指尖反复摩挲,已经有些模糊了。
“高朗啊高朗,”他低声说,“你可千万要活着啊……”
窗外,夜风吹得更紧了。北方天际,巨门的红光似乎更亮了些,像是在嘲笑这人间的一切挣扎。
但赵宸不怕。他知道,只要高朗能回来,只要他的班底能组建起来,这天下,就还有救。
他拿起桌上的玄冰剑,剑身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剑柄上刻着八个字——“荡涤乾坤,天命之争”。这是他给自己定的目标,也是他对这天下最后的承诺。
“关门到底……”他低声重复着自己的誓言,转身走向内室的床榻。
明天,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他——拟旨、调兵、防备李嵩的暗算……但此刻,他只想睡一会儿。
梦里,他仿佛看见高朗骑着一匹黑马,从北疆的风沙里奔驰而来,身后跟着三千边军精锐,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殿下!”高朗勒住马,跳下来单膝跪地,“末将回来了!”
赵宸笑着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以后,咱们一起关门。”
高朗重重地点头,虎目里闪着泪光:“末将,万死不辞!”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萧屹就拿着拟好的诏书来找赵宸。
“殿下,”他把诏书放在桌上,“赦令和高朗的任命都写好了。您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赵宸揉了揉眼睛,拿起诏书。诏书上的字迹工整有力,每一句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用改。”他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调兵用的虎符印,“马上送去兵部,让李嵩那老东西看看——我赵宸,说到做到。”
萧屹接过诏书,忽然问:“殿下,您就不怕李嵩他们狗急跳墙?”
“怕?”赵宸冷笑一声,“他们要是敢跳,我就让他们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他走到窗边,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萧郎,传我的命令,让墨尘即刻出发。另外,通知高朗的旧部,就说他们的将军,马上就要回来了。”
“是!”萧屹转身要走,又被赵宸叫住。
“等等,”赵宸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就是王德全昨天交给他的那块,刻着“棠”字的羊脂玉佩,“把这个也带上,给高朗。告诉他,赵棠失踪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他。”
萧屹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他看着赵宸,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晋王,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愿意为他拼命,也为他担心。
“殿下,”他低声说,“您对高将军,可真是……用心良苦。”
赵宸没回答。他只是望着北方,眼神坚定如初。
他知道,高朗的归来,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柳文彦、凤九娘、林芷……他需要组建一个能文能武、能谋善断的班底,才能在这乱世里,为这天下挣出一条活路。
“萧郎,”他忽然说,“等高朗到了,咱们就去南郊看看柳文彦。那堤坝要是再修不好,明年雨季,南城又要遭殃了。”
“好。”萧屹笑着点头,“属下这就去安排。”
内室的门被关上,赵宸独自站在窗边。东方天际,太阳正缓缓升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知道,前路艰险,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不管是李嵩的诬陷,还是老四的阴谋,亦或是北狄的铁骑,他都会一一铲除。
因为他答应过,要关门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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