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袍加身,恩宠正隆,并不意味着前路坦途。杨士奇深知,陛下将他放在左春坊左庶子与翰林院侍讲学士的位置上,既是重用,也是考验。尤其是在翰林院这个清流汇聚、最重资历与声望的地方,他这“幸进”之名,需要一场真正的“正名”。
机会很快到来。按制,翰林院侍讲学士需轮值经筵,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这一次,轮到了杨士奇主讲,题目是《尚书·洪范》篇中“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一节。此节关乎君王权柄,微言大义,最是考验讲官的学识与立场。
消息传出,翰林院内外诸多目光再次聚焦。不少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暗自窃喜,《洪范》深奥,讲读极易出岔子,更何况涉及敏感的君权话题。若他只会照本宣科,必被讥为庸才;若肆意发挥,稍有差池,便是忤逆之罪!
讲筵之日,文华殿内庄严肃穆。永乐皇帝朱棣端坐御榻,太子朱高炽于侧席聆听,一众翰林院官员、东宫属官皆按品秩陪列。气氛凝重,落针可闻。
杨士奇身着绯袍,手持书卷,稳步登上官讲之位。他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了陛下深沉难测的眼神,太子隐含期待的目光,以及诸多同僚或审视、或质疑、或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开始讲读。声音清朗,吐字清晰,先依古注,将“作福”、“作威”、“玉食”的本义解释得明白透彻,肯定了君王独掌赏罚、威仪、享用的至高权力。
这开头中规中矩,台下有人微微颔首,有人则露出“不过如此”的失望神色。
然而,杨士奇话锋随即一转,引经据典,声音沉稳而有力:
“然,臣窃以为,君王之作福、作威、玉食,非为恣意妄为,实乃代天牧民之重器。《洪范》后文有云:‘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此非仅禁臣下僭越,更是警醒人君,需慎用此三柄!”
他略微提高声调,目光坦然迎向御座上的朱棣:
“何谓慎用?作福,当赏有功,而非滥施恩幸,使小人得志;作威,当罚有罪,而非滥用刑罚,使忠良寒心;玉食,当合礼制,而非穷奢极欲,使民力凋敝。故《大学》言:‘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君王威福,唯有合于天道,顺乎民心,方能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他没有停留在对君权的简单颂扬,而是深入阐释了权力背后的责任与约束,将其与儒家“民本”、“德治”思想紧密结合。这番见解,既维护了皇权的绝对性,又赋予了其深厚的道德内涵与治国要求,格局宏大,立意高远,远超寻常寻章摘句的腐儒之见!
殿内一片寂静。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翰林官员,此刻也不禁露出沉思之色。太子朱高炽更是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觉得此言深合他“仁政”的理念。
朱棣端坐御榻,面容依旧沉静,但那双锐利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他需要的是能帮他治理天下、稳固江山的能臣,而非只会歌功颂德的应声虫。杨士奇这番讲论,正合他雄才大略又注重实务的胃口。
“嗯,”朱棣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杨卿所论,颇得《洪范》精要。君王秉权,自当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尔等翰苑之臣,日后讲读,当以此为例,务求明体达用,非徒记诵辞章而已。”
一句“明体达用”,等于肯定了杨士奇的讲学,也为他日后在翰林院立足,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臣等谨遵圣谕!”台下众官齐声应道,再看杨士奇的目光,已大为不同。那抹绯袍,此刻在他们眼中,似乎不再仅仅象征恩宠,更代表着实实在在的学识与见地。
经筵散去,杨士奇随着人流走出文华殿。阳光正好,洒在宫廷的玉阶丹陛之上。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中的质疑与轻视,已然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敬畏。
“东里!”太子朱高炽快步跟上,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讲得太好了!深入浅出,发人深省!孤受益匪浅!”
“殿下过奖,此乃臣之本分。”杨士奇谦逊道。
“诶,莫要过谦!”太子压低声音,“经筵之上,能得父皇一句‘明体达用’之评,殊为不易!东里,你在翰林院,算是站稳了!”
杨士奇微微颔首。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经筵上的成功,只是让他获得了初步的认可与尊重。真正的挑战,来自于接下来的实务,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政治暗流。
但他此刻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凭借真才实学挣来的地位,远比依靠恩宠或钻营来得稳固。
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那身绯袍在阳光下,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反而透出一种历经砥砺后,愈发沉稳的光芒。
前路依旧艰险,但他手中,已握有了更坚实的凭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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