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枷锁顿开。
杨士奇终于可以走出那座囚禁了他月余的府邸。秋高气爽,天宇澄澈,但他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感受到的并非全然轻松,而是更加复杂的重量。陛下解除了他的禁足,复了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官职,却明确“暂不入直东宫”。这其中的分寸拿捏,耐人寻味。
是陛下依旧对“交通宗室”心存芥蒂?还是有意将他暂时剥离东宫这个风暴中心,以观后效?亦或是……一种更深的保护,让他在汉王即将凯旋归京、朝局必然震荡的当口,处于一个相对超然的位置?
无论是何种原因,杨士奇都明白,自己虽已脱困,但远未回到之前的权力核心。翰林院侍讲学士,品秩清贵,若在承平时期,自是令人艳羡。但在如今这暗流汹涌的时局下,一个不能接近储君、不预机要的“词臣”,其影响力已然大减。
这或许正是陛下想要的状态——既用其才,又抑其势。
他没有丝毫抱怨,次日便准时前往翰林院报到。翰林院上下对他的归来,态度各异。掌院学士客套中带着疏离,几位资深侍讲、侍读眼神复杂,既有对其学识的认可,亦有对其“幸进”、“招祸”的隐隐排斥。倒是那些低品阶的编修、检讨,不少人对这位屡经风波、却总能凭借实学重返朝堂的前辈,流露出真诚的敬意。
杨士奇宠辱不惊,安然接受了一切。他依旨“专司典校着述”,便真的沉下心来,埋首于翰林院浩瀚的藏书之中。他开始系统整理、校勘前朝关于漕运、海防的典籍,仿佛真的要做一个不问世事的纯粹学者。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潜龙在渊”的状态,正是他观察局势、积蓄力量的绝佳时机。
他首先需要了解他禁足期间,朝中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通过与其他翰林官员看似不经意的闲聊,以及阅读能够接触到的官方邸报、文书,他逐渐拼凑出了一些信息:
郑和已然“病愈”复出,但似乎低调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频繁参与朝会,更多是待在龙江船厂或提督太监值房处理事务。下西洋船队的后续派遣计划,似乎被暂时搁置了。
兵部整饬海防的细则拟定工作,在他去职后便陷入了停滞,如今更是无人提起。那位吴郎中等人,在部内愈发得意。
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北征大军的凯旋。汉王朱高煦不日即将抵京,朝廷正在筹备盛大的献俘仪典。太子的处境,据闻颇为微妙,近日称病不朝的次数明显增多。
所有这些信息,都指向一个结论:在他被软禁的这段时间,反对整饬海防、乃至可能牵扯秘密航道利益的势力,占据了上风。汉王的即将归来,更将给这股势力注入强大的助力。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暂时潜伏。
这一日,他在翰林院书库查阅《元史·食货志》,寻找前朝海运及市舶司管理的记载,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书架尽头一闪而过——是沈度!
他怎么会来翰林院?杨士奇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在一条僻静的书架通道中,他低声唤道:“沈兄?”
沈度猛地回头,见是杨士奇,先是一惊,随即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快步上前,压低声音:“东里!你……你出来了?!”
“蒙陛下天恩,暂且复职。”杨士奇看着他风尘仆仆、略显清减的面容,问道,“沈兄如何在此?”
沈度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我……我乃是因苏州府学岁贡生员名额之事,随学正大人入京呈文,今日得空,特来翰林院瞻仰圣贤之地。没想到……没想到能遇见你!”他抓住杨士奇的手臂,语气急切,“东里,你被禁足之事,我听闻后心急如焚,却苦于无法联络!你……你无恙否?”
“有劳沈兄挂念,虚惊一场。”杨士奇心中温暖,知道他冒险前来翰林院,绝不仅仅是为了“瞻仰”,必有要事。他引着沈度来到一处更为隐蔽的角落,“沈兄,苏州近来……可还平静?”
沈度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愤懑与忧虑,低声道:“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顾家虽倒,但其残余势力,与漕帮、乃至某些官面上的人物,勾连依旧!而且……近几个月,海面上似乎不太平,时有来历不明的快船出没,市舶司也查得比以往更严,但据说……雷声大,雨点小。”
他顿了顿,凑到杨士奇耳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还听闻一个消息,不知真假……据说,顾家倒台前,曾有一批价值巨万的‘货’,未能如期运出,如今……似乎有人在暗中追查这批货的下落,牵扯甚广!”
价值巨万的“货”?未能运出?杨士奇立刻联想到那条秘密航道和私运的军械!难道顾家背后,还有更大的货主?这批“货”的失踪,引发了幕后黑手内部的纷争或追查?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
“可知是何种‘货’?追查者是何人?”杨士奇追问。
沈度摇摇头:“具体不知,只知来头极大,行事隐秘狠辣。东里,你如今虽复职,但……但还是要万分小心!那些人,无孔不入!”
杨士奇重重握了握沈度的手:“多谢沈兄告知!此事关乎重大,你亦需谨慎,切勿再对他人提及,在京期间,也尽量莫要与我公开接触。”
沈度郑重点头:“我明白。你……保重!”
两人匆匆分别,仿佛只是偶遇的陌路人。
回到自己的值房,杨士奇心潮起伏。沈度带来的消息,印证了他的许多猜测。那条利益链并未因顾家倒台而断裂,反而因为某种原因(那批失踪的“货”)变得更加躁动和危险。这或许能解释,为何对手之前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调查,甚至动用“交通宗室”这种手段来对付他。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设法将这个线索,传递给郑和。
然而,他如今“暂不入直东宫”,与郑和的联络渠道几乎中断。直接前往提督太监值房,目标太大,极易被盯上。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案头那些等待校勘的典籍上。有了!
他提起笔,在一张用于备注校勘疑问的普通纸条上,用朱笔写下一行看似无关紧要的小字:“顾氏余烬未冷,似有寻宝之扰。东南风急,望公慎察。”
“寻宝”,暗指那批失踪的“货”;“东南风急”,暗示海疆不宁,需要警惕。
他将这张纸条,小心地夹入一本即将送往司礼监下属经厂进行重新刊印的《漕河通志》校勘稿中。这本书的刊印事宜,按例需由司礼监经厂负责,郑和作为内官监太监,或有途径接触到相关文书。他赌的,就是郑和对他这边的情况依旧关注,能留意到这本与他相关的校勘稿,并发现其中的玄机。
这是一个极其迂回且充满不确定性的传递方式,但已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合上书稿,将其置于待送走的文书堆最上层。
然后,他重新坐回案前,摊开另一卷典籍,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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