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被软禁府中的日子,一晃便是月余。夏去秋来,庭中梧桐开始飘落黄叶,更添几分萧瑟。那篇《海道释疑》已然完稿,但他找不到稳妥的渠道送出,只能束之高阁。每日里,除了读书、临帖,便是通过那名内侍极其有限的、且可能被过滤过的信息,揣测着外界的风云变幻。
郑和依旧“告病”休养,音讯全无。整饬海防的议题在朝堂上几乎销声匿迹,仿佛从未被提起过。一切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下了暂停键,沉寂得令人窒息。杨士奇甚至开始怀疑,陛下是否已经相信了那些构陷,准备就此将他弃若敝履?
然而,历史的洪流从不因个人的困顿而停止奔涌。就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死局中,一丝微弱的裂隙,正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悄然绽开。
这日黄昏,那名日常“伺候”的内侍在收拾晚膳时,动作比平日略慢了些,趁着摆放碗筷的间隙,以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北边……有消息,大军……班师了。”
说完,他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低头退了出去。
杨士奇执箸的手停在半空,心中剧震!
北征大军班师了?!
这意味着汉王朱高煦即将凯旋回朝!这位手握军功、本就权势熏天的亲王,此番携大胜之威归来,其气焰必将更上一层楼!朝堂的格局,恐怕要迎来一场剧烈的震荡!
对他杨士奇而言,这既是巨大的危机,也可能是……一线生机?
汉王归来,首先感到压力的,绝不会是他这个已被软禁的“待参”之臣,而是太子朱高炽!汉王军功赫赫,锋芒毕露,必然会对太子之位构成更直接的威胁。陛下虽然雄才大略,但在两位成年皇子之间,尤其是在一位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儿子面前,对太子的态度会否发生微妙变化?
太子若感危机,必然会更加迫切地需要得力干将辅佐,需要巩固自身的地位。那么,自己这个因“莫须有”罪名被软禁的东宫旧臣,在太子心中的价值,或许会不降反升!太子绝不会甘心看到他这个臂助被轻易废掉!
更重要的是,汉王归来,其党羽必然弹冠相庆,更加活跃。但物极必反,他们的嚣张,也可能引来陛下的警惕与反感。陛下需要平衡,绝不会允许汉王一家独大。届时,为了制衡汉王,陛下或许会重新想起他这个被“冷藏”的、与汉王素有龃龉的能臣?
杨士奇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隧道中,看到了一丝极微弱的光亮。
接下来的几日,他更加留意那名内侍无意中透露的零星信息。虽然依旧模糊,但拼凑起来,已然能感受到南京城中那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北征大军凯旋的仪注正在紧张筹备,封赏的名单在兵部、礼部之间来回扯皮,汉王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而东宫那边,似乎异常安静。
这种安静,反而让杨士奇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太子正在暗中蓄力,或者说,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机会,往往隐藏在危机的夹缝之中。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必须做点什么,向外界,尤其是向陛下和太子,传递出他依旧“有用”且“忠诚”的信号。
他再次坐到了书案前。这一次,他写的不是学术文章,而是一份看似请罪,实则陈情,并巧妙嵌入政见的 《待参谢罪疏》。
在疏中,他首先为“宁王府赠礼”一事引咎自责,言称“治家不严,累及圣听,罪该万死”,姿态放得极低。但紧接着,笔锋一转,他并未一味哀告乞怜,而是以戴罪之身,恳切地向陛下陈述“边患虽靖,然海疆未宁”的忧虑。
他没有再提具体的秘密航道或军械走私,而是从更高的战略层面,阐述了大明在经略西洋、宣威海外之后,面临的潜在挑战——西方强权(借由郑和船队的见闻暗示)、倭寇隐患、以及沿海豪强与外部势力勾结的可能。他引用古人“居安思危”之训,委婉地提醒陛下,北疆之胜固然可喜,然东南海疆,方为帝国未来之命脉所系,绝不可因一时之安而废弛武备,更不可因内部纷争而自毁长城。
通篇奏疏,言辞恳切,逻辑缜密,既体现了臣子的恭顺与悔过,又展现了一位能臣心系社稷的远见卓识,更隐隐点出了当前朝堂因党争而可能忽视的真正危机。
这是一次极其冒险的尝试。若陛下认为他是在狡辩或借机干预朝政,很可能招来更严厉的惩罚。但若陛下能从中读出他的忠诚与价值,或许就能打破眼前的僵局。
他将奏疏仔细封好,郑重地交给那名内侍,请他按规矩递交通政司。他知道,这封奏疏必然会经过多方审视,甚至可能被对手截获、曲解。但他别无选择。
奏疏送出后,便是更加焦灼的等待。每一天都变得格外漫长。
秋意渐深,院中落叶堆积,也无人打扫,更显凄凉。
就在杨士奇几乎以为石沉大海之际,那名内侍在一天清晨送来早膳时,再次低语了一句,这次,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意味:
“皇爷……昨夜览奏至深夜。今晨,召太子殿下入宫了。”
杨士奇握着粥碗的手,猛地一紧!
陛下深夜览奏?召见太子?
他不敢确定这是否与自己的奏疏有关,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午后,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府门前。紧接着,是清晰的叩门声与内侍特有的通传:
“圣旨到——杨士奇接旨——”
来了!
杨士奇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衫(绯袍已被收回),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向前院。
宣旨的是一位面生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声音平稳而有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翰林院侍讲学士杨士奇,因宁王府赠礼一事,回府待参。经都察院、锦衣卫核查,杨士奇本人确不知情,其母亦属无心之失。然,治家不严,终有过失。念其往日勤勉,心怀社稷,近日所陈《待参谢罪疏》,亦见忠悃。着即解除禁足,复翰林院侍讲学士原职,暂不入直东宫,专司翰林院典校着述事宜。望尔深刻反省,砥砺前行,钦此——”
解除禁足!复翰林院侍讲学士职!
虽然未能重返东宫核心,但能走出这牢笼,重返翰林院,已是天大的转机!而且,“专司典校着述”,看似闲差,却给了他一个公开活动的身份和相对安全的位置!
“臣杨士奇,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士奇压下心中的激动,重重叩首。
接过圣旨,送走宣旨太监,杨士奇独立院中,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久违的暖意。
他抬头望向湛蓝高远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郁积已久的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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