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待参”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杨士奇困在了西华门外那座陛下赏赐、他刚搬回不久的宅邸之中。旨意明确,无诏不得出府,不得与朝官往来,形同软禁。原本因他复职而重新热闹起来的门庭,瞬间再次冷落,甚至比上次被贬时更为凄清——上一次至少还能自由前往职方司点卯,如今却是连府门都不得迈出。
府中的仆役皆是内廷指派,虽依旧恭敬,但眼神中难免多了几分疏离与观望。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杨士奇独坐书房,窗外庭树枝叶扶疏,偶有雀鸟鸣叫,更衬得府内一片死寂。他没有像寻常获罪官员那般惶惶不可终日,或怨天尤人。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已将他的心志磨砺得如同古井深潭。
他仔细复盘着“宁王府赠礼”一事。母亲年迈,居于江西泰和乡下,见识有限。宁王府若真循例对地方士绅有所赏赐(尽管他杨家如今算不得什么显赫士绅),母亲惶恐之下收下,并未来信告知,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时机如此巧合,偏偏在他触及秘密航道核心时被揭发,这绝非偶然。
是宁王府本身参与了此事,借赠礼构陷?还是对手利用了宁王府例行公事的赠礼,刻意放大,借刀杀人?他更倾向于后者。宁王虽为藩王,但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早已学会明哲保身,不太可能轻易卷入这等危险的漩涡。更大的可能,是朝中他的政敌——很可能是与那秘密航道利益攸关者——精心策划了此次攻击。
“交通宗室”这个罪名,既狠毒又巧妙。它直接触动了陛下对藩王最敏感的神经,使得陛下即便有心保他,也不得不在查清之前先行将其隔离。此举一石二鸟,既暂时清除了他这个调查者,又能在陛下心中种下一根怀疑的刺。
杨士奇轻轻摩挲着书案光滑的木质表面,眼神深邃。对手的能量与手段,比他预想的还要高明。不仅能在朝堂发动舆论,能雇佣亡命之徒行刺,还能巧妙地利用规则和陛下的疑心,进行精准的政治打击。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郑和那边的调查。自己突然被停职,郑和失去朝中的重要臂助,必然陷入孤立。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是否会趁机向郑和施压,甚至……对侦查船队下手?还有那位牵扯进来的南京守备太监,其在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郑和能否顶住压力?
他尝试通过那名留在府中、名义上“伺候”实则也有监视之责的内侍,向外界传递消息,但发现渠道已被严密管控,任何试图与郑和或东宫联系的举动都可能被曲解为“串供”或“密谋”。他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静静等待。
外界关于他“待参”的议论并未停歇。都察院和锦衣卫的联合调查似乎雷声大、雨点小,并未有实质性的进展传出。朝堂之上,因他这位主张整饬海防的干将突然缺席,相关的细则拟定工作也陷入了停滞。反对整饬的势力,尤其是兵部武库司那位吴郎中之流,明显活跃起来,在各种场合宣扬“海防无事,劳民伤财”的论调。
太子朱高炽曾数次在朱棣面前为他辩解,但似乎效果不彰。朱棣对此事的态度显得暧昧不明,既未深究,也未明确表示信任。
这一日,那名负责“伺候”他的内侍,在送午膳时,看似无意地低语了一句:“奴婢听说,郑公公近日,似偶感风寒,已向皇爷告假数日,在府静养。”
杨士奇执筷的手微微一顿。
郑和“偶感风寒”?在这个关键时刻?以郑和的体质和心性,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告假。是真正的身体不适,还是……被迫“静养”?
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对手的反扑,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更猛!他们不仅扳倒了他,甚至开始向位高权重的郑和伸手了!
他食不知味地用完午膳,回到书房,心中忧惧交加。若郑和也倒下了,那么秘密航道的调查将彻底中断,那条隐藏在帝国肌体深处的毒瘤,将继续悄无声息地蔓延、壮大。
难道,自己与郑和数月来的努力,就要这样付诸东流?那些可能通倭卖国的蠹虫,就要这样逍遥法外?
不甘与愤懑在他胸中激荡。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夏末的热风带着尘土的气息涌入。他望着高墙外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不,绝不能放弃。
即便身陷囹圄,他也必须做点什么。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不能直接传递消息,但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他开始提笔撰写一篇看似与朝政毫无关联的《海道释疑》 的文章。文中,他引经据典,从《禹贡》谈到《岭外代答》,以纯粹学术探讨的口吻,辨析历代海道变迁,考证前元乃至更早时期可能存在的、未被官方记载的隐秘航线,并着重分析了此类航线因偏离主流、监管薄弱而易被不法之徒利用的弊端。
他写得极其谨慎,通篇不涉时政,不指具体,只谈历史与地理。但他相信,若此文能流传出去,落入有心人(比如太子,或其他忠于陛下的清流)眼中,必然能引发对当前海防隐患的思考,也算是一种无声的警示。
他每日伏案书写,字斟句酌,将满腹的忧思与洞察,融入这看似平淡的学术文章之中。
府外,风云变幻;府内,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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