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最终对决
意识像是从万米深的海底挣扎上浮,每一次试图冲破那粘稠、冰冷的黑暗,都伴随着全身骨骼被碾碎般的剧痛和肺叶被无形之手挤压的窒息感。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顽固地占据着我的嗅觉,但“蜂巢”那特有的、带着精密仪器般绝对寂静已被打破。耳边是模糊却急促的人声,生命监护仪规律却冰冷的“滴滴”声,还有……一种沉重的、混杂着铁锈、硝烟和未干汗液的气息,那是属于从血肉战场归来的灵魂所携带的味道。
我艰难地,仿佛用尽了灵魂的力量,才掀开那如同焊合在一起的眼皮。视线花了漫长的时间,如同失焦的镜头,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中艰难地对准。杨建国就坐在床边的金属椅上,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常服,但脸上的疲惫如同被风霜刀剑刻蚀出的沟壑,青黑色的胡茬在他冷峻的下颌上蔓延。然而,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慑人,像两块在地狱业火中反复淬炼过的寒铁,里面翻涌着过于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巨大压力骤然解除后的如释重负,有对逝去战友刻骨的哀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面对最终审判般的、近乎凝固的凝重。
“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暴风眼中心般异样的平稳,这平稳之下,是令人不安的死寂。“感觉怎么样?”
我试图开口,喉咙却干涸得像被沙漠风暴席卷过,只能发出一点撕裂般的气音。他没有再多问,拿起旁边备着的无菌棉签,蘸了些温水,动作异常小心地湿润我干裂得起皮的嘴唇。这细微的、近乎温柔的关怀动作,与他此刻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出鞘军刀般的冷硬气息,形成了一种令人心酸的巨大反差。
“佛爷……周秉义,”他放下棉签,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直刺我的眼底,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阵亡名单,“已经押解回总部核心区,关在‘深渊’级别的隔离审讯室。全面身体检查做完了,除了血压偏高和一些老年人常见的衰退迹象,没有致命问题。”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抓住了。这个吞噬了无数生命、扭曲了无数灵魂的魔头,终于被关进了最坚固的铁笼。可预想中那股涤荡一切的狂喜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紧绷感,如同弓弦被拉到极限,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呻吟,蓄势待发,却又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他……”我挣扎着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渴望知道更多,却又被一种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他很‘安静’。”杨建国嘴角勾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那笑容冷得像是西伯利亚的冻土,“一路沉默,像尊泥塑的菩萨。对所有问题都充耳不闻,只在被押进审讯室前,脚步停顿了那么一下,抬头,对着门廊上方的监控镜头,用口型,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重若千钧地重复:“他、要、见、你。”
轰——!
仿佛有一枚温压弹在我封闭的脑海深处炸开!炽热的冲击波席卷了每一根思考的神经末梢!他要见我?在他一手建立的毒品王国轰然崩塌,在他本人从云端跌入深渊,沦为阶下囚的此刻,他第一个,也是唯一明确要求要见的人,竟然是我这个卧底,这个他曾经试图掌控、利用,最终必然恨之入骨的“叛徒”?
为什么?!
一股蚀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蛇,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天灵盖,让我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牵连着固定夹板下的断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这绝不是简单的忏悔、嘲讽或临终前的咒骂。佛爷这种人,他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个眼神,哪怕是在绝对的绝境中,都必然经过阴毒的算计,带着某种能将人拖入地狱的目的。
“见我……为什么?”我的声音依旧嘶哑不堪,但其中夹杂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颤抖。是恐惧吗?不,不是对佛爷这个人本身的恐惧,而是对那深不见底的恶意,对他那洞悉人性弱点的掌控欲,以及这背后所代表的、未知险恶的本能预警。我仿佛又被拽回了那个弥漫着沉香与血腥气息的奢华别墅,再次独自面对那个看似儒雅随和、实则眼神能冻结灵魂的老人。
杨建国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近乎托孤般的沉重嘱托和毫不掩饰的、深切的担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见你。这很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心理陷阱。他想在你身体和精神最脆弱的时刻,摧毁你最后的防线,在你心里埋下毒种。或者……他想传递某种信息,某种只有你,曾经身为‘林野’的你,才能听懂或者有能力去追查的信息。”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上,“林峰,听着,你有权拒绝。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分毫。你为这件案子付出的代价,已经远远超出了任何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你的身体,你的精神……”
拒绝?我躺在冰冷的、如同刑具般的病床上,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无休无止的、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受着精神世界里那尚未愈合的、被无数次背叛和残酷杀戮撕裂的、鲜血淋漓的伤口。是的,我害怕。我怕见到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的眼睛,怕他轻描淡写地提起那些我为了取信而被迫参与的肮脏交易,怕他带着怜悯嘲笑我此刻的狼狈与脆弱,更怕……怕他触及我内心最深处、最不容触碰的圣地——关于父亲未寒的尸骨,关于那些我永远无法挽回的牺牲与离别……
但,我能拒绝吗?
父亲牺牲时那模糊却挺拔的背影,陈曦在警校樱花树下转身时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眸,岩温警官在边境线上与我紧紧相握、布满粗茧的手,那些在卧底生涯中如同泡沫般悄无声息破碎、连墓碑都没有的“线人”,还有……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里,那枚擦着我脖颈动脉掠过、泛着幽蓝死光的毒针……无数画面、声音、触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在我脑海中疯狂冲撞、闪回,最终,定格在杨建国此刻那双充满了沉重信任与无法言说忧虑的目光上。
我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或勇敢,也不是为了宣泄个人的仇恨。我是为了给所有被这条浸满鲜血的毒链所吞噬、所毁灭的生命一个最终的交代,是为了从根源上斩断这罪恶的滋生,是为了……看清这最后的、最浓重的迷雾,揪出那个可能至今还披着警服、隐藏在阳光下的“鬼”!
佛爷,他是唯一可能触摸到“鬼”真正身份核心的人!
一股灼热的、近乎悲壮的力量,仿佛从心脏最深处、从未冷却的热血中泵出,强行压过了肉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致疲惫。我深吸一口气,这个简单的动作依旧如同扯动千钧重物,牵扯着胸腹间的伤口,带来一阵令人眼前发黑的尖锐刺痛,但我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我……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虽然嘶哑得像破旧风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我必须去。”
杨建国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瞬间闪过的欣慰,有毫不掩饰的赞许,但更多的,是化不开的、如同实质的凝重。他没有再浪费唇舌劝阻,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我来安排。但你给我记住,牢牢记住,无论他对你说什么,做什么,展示什么,都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要被他拖入他的逻辑深渊。你不再是‘林野’,你是警察,林峰!代表法律和正义的林峰!”
他按下了一个内线通讯钮,对着话筒低声而迅速地吩咐了几句,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片刻后,两名穿着白大褂、神情肃穆如同参加葬礼的医生走了进来,带着各种便携设备,开始对我进行紧急的身体评估和用药。他们给我静脉注射了强效的镇痛剂和稳定心率的药物,那冰凉的液体流入血管,暂时麻痹了尖锐的痛感,却让思维的边界变得有些模糊和迟缓。他们用更牢固的专业固定带,将我如同易碎品一样,小心地转移到了一张集成了多种生命维持设备的、可移动的专用监护病床上。
我被推出了“蜂巢”,金属轮子碾过冰冷光滑的地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穿过几条灯火通明、却空旷得令人心慌的走廊,墙壁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每一步都仿佛在走向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胃囊。这不是通往希望和生机的医院病房,而是通往总部地下深处,那间用于审讯最重要、最危险人物的,代号“深渊”的特殊隔离审讯室。
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稠的、混合着铁锈、臭氧和某种心理消毒剂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每一步移动,病床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都在极度安静的走廊里被扭曲、放大,如同丧钟的余音,一声声,敲打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终于,在一扇厚重的、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看起来能抵御重型武器正面轰击的合金巨门前,队伍停了下来。门上方,猩红色的警示灯如同恶魔的眼睛,无声地、规律地闪烁着。杨建国站在门边,他亲自上前,手指在复杂的密码盘和指纹锁上快速操作,同时,他微微侧头,透过门上那个狭窄的、只能从外向内看的、厚达数寸的防弹玻璃观察窗,谨慎地确认着里面的情况。
“他就在里面。”杨建国的手最终悬停在那个巨大的红色开门按钮上,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来看向我,眼神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传递着无声的力量,“我们在外面,全程监控,录音录像。记住我的话。有任何不对,立刻示意,我们会立刻中断这次会面。”
我用力地,几乎是耗尽了此刻全身的力气,点了一下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一丝微弱的气音都无法挤出。
“嘀——”一声清脆却冰冷的电子音响起,厚重的合金门如同史前巨兽的上下颚,缓缓地、沉重地向一侧滑开。
一股熟悉而又令人作呕的气味,率先扑面而来——混合着陈年旧书卷的霉味、昂贵哈瓦那雪茄的余烬,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迟暮枭雄从权力巅峰跌落、灵魂开始加速腐朽的……死亡气息。这味道,我太熟悉了,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心理防御,将我狠狠地拖拽回那段在刀尖上舔血、在深渊边缘行走的黑暗岁月。
病床被两名神情冷峻的工作人员,缓缓地、平稳地推入审讯室。
审讯室内部空间比想象中更为逼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深灰色的、柔软却冰冷的吸音材料,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声音和情感。顶灯散发着惨白而均匀的光,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藏匿,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如同解剖台般清晰。房间中央,固定着一把沉重的、与地面浑然一体的特种金属椅,结构复杂,束缚装置闪烁着冷光。而此刻,如同被钉在祭坛上的牺牲品般,坐在那椅子上的,正是周秉义——佛爷。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灰扑扑的标准囚服,与他往日那些量身定制、用料考究的丝绸唐装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他的双手被特制的约束械牢牢固定在扶手上,手腕处能看见清晰的勒痕,双脚也同样被铐在椅子腿上。他似乎比最后一次见他时清瘦了些许,脸颊微微凹陷,脸上的老年斑在惨白灯光下愈发明显。但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丝毫佝偻塌陷的迹象,仿佛那身傲骨,并未随着权势的消失而折断。他微微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耐心等待着命中注定的、最后的对手。
当我的病床被推到他面前不远处,彻底停稳时,他仿佛心有灵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预料中的歇斯底里、没有失败者的怨毒与疯狂,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与乞怜。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如同亿万年来被冰雪覆盖的极地深潭,幽暗,冰冷,映不出丝毫外界的光亮与波澜。他的目光,像一台精确的扫描仪,先是缓慢地扫过我被迫固定在高级病床上、动弹不得的狼狈姿态,扫过我身上缠绕的纱布、连接的管线和高高吊起的、打着厚重石膏的左腿,最后,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解剖刀,精准地、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复杂难辨的、似笑非笑的弧度。那不是简单的嘲讽,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诡异而扭曲的“欣赏”,如同一个顶级的收藏家,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打碎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林野……”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久未饮水的沙哑,却依旧保持着那种我熟悉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不疾不徐的腔调,仿佛我们并非在这象征着终极失败的囚笼里重逢,而是依然在他那个堆满古董、焚着檀香的书房里,进行着一场关于人生哲学的日常清谈。“或者,按照现在更官方的说法,我该称呼你为……林峰,警官?”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但这轻描淡写的称呼变换,却像一把无形却锋锐无比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辛苦构建的心理堤防。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是仅仅在利用这最后的时机,进行一场心理上的试探与碾压?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尽此刻全身残存的气力,死死地控制住面部每一块肌肉,不让它们泄露出一丝一毫内心的惊涛骇浪。我的目光,强迫着自己,以同样的、甚至更加冰冷的平静,回视着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我不能输,尤其是在这意志与气势的较量上,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见我不答,佛爷也并不在意,仿佛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尽管戴着沉重的械具,这个动作却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具有穿透性,像是要将我从外到里,一层层地剥开、审视。
“看来,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所付出的代价……确实不小。”他淡淡地说,目光在我胸腹间那厚厚的、仍隐约渗出血丝的纱布上停留了片刻,“杨建国,倒真是舍得。把你这样一颗……潜力无限的棋子,用到几乎……彻底报废的程度。”
他在挑拨!他在我伤痕累累的心湖里,投下猜疑的巨石!他在试图用“棋子”和“报废”这样的字眼,来否定我所有行动的价值与意义,在我和杨建国之间,埋下隔阂与怨恨的毒种!
“为了……把你……这颗社会的毒瘤……彻底清除,”我艰难地,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血,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坚定,“任何代价……都值得。”
佛爷闻言,竟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沙哑,在吸音良好的审讯室里空洞地回荡,显得格外诡异而刺耳。“毒瘤?清除?”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掠过一丝真实的、毫不掩饰的怜悯,是的,怜悯,仿佛在俯视一个天真幼稚、不识世间真相的孩童。“林峰,你还是太年轻,太理想主义了。你以为,抓了我周秉义,这世界上就没有毒品流通了?就没有阳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了?你以为,你誓死守护的那个庞大系统,它的每一寸肌理,就真的如你所信仰的那般……干净无瑕?”
他的话语,像一条训练有素的毒蛇,开始嘶嘶地吐着信子,向着我最警惕、最不愿触碰的禁区,阴险地游弋而去。
“你知道,‘财叔’为什么会在防守如此严密的审讯室里,突然中毒吗?”他忽然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目光如同两枚冰冷的钉子,死死钉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最细微的抽搐和变化,“你知道,那个能突破层层安保、精准找到你病房位置进行灭口的‘警卫’,他背后的指令,究竟来自何方神圣吗?”
我的心跳骤然失控,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监护仪立刻发出了急促而尖锐的警报声。他果然知道!他果然要在最后时刻,抛出这个最致命、最黑暗的话题!
我强压下胸腔里翻腾欲出的气血和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恐慌,用尽全部意志,让我的目光保持冰冷,死死地回视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佛爷的身体微微前倾,尽管被死死禁锢在金属椅上,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依然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形的压迫感,“你现在看到的这场棋局,远未到终盘。我周秉义,不过是被命运和某些人,推上前台的一个‘过河卒子’,看起来横冲直撞,威风八面,但真正的‘将’和‘帅’,那些执棋的人,此刻恐怕还在后面,安稳地坐着呢。”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子,带着彻骨的寒意,重重砸在我的耳膜上,烙印进我的灵魂里:“你们的内部,有我们的人。位置,很高。高到……可以轻易地让‘财叔’这样的核心人物永远闭嘴,可以精准地定位到你被层层保护的病房,可以……在我即将落入法网的最后关头,还能想办法在国际层面上进行程序拖延,为他们自己争取时间。”
他死死地、用一种近乎催眠般的专注力,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诅咒般,强行刻入我的骨髓深处:“林峰,你拼上性命,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终于抓到了我。你觉得,那个隐藏在你身边的‘鬼’,他会让你这个最大的隐患和证人,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最终在法庭上指认他吗?会让我这个知道他存在、甚至可能掌握着他把柄的人,安安稳稳地开口,说出真相吗?”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拥有实质的毒蛇,瞬间从四面八方缠绕住我的心脏,收紧,再收紧,几乎要将它碾碎,让我无法呼吸!他说的,正是我内心深处最深的、不敢触碰的恐惧和最黑暗的猜测!他现在,是赤裸裸地、残忍地把这个血淋淋的、令人绝望的事实,摊开在了我的面前!
“他是谁?”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用尽了灵魂的力量,才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带着血腥味的字。
佛爷笑了,那是一种混合着嘲讽、快意和某种玩味态度的笑。“他是谁?”他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告诉你。至少,现在不会。现在就把谜底揭开,这场戏……就太早落幕了,那多无趣,多辜负你这一路的……精彩演出。”
他放松身体,缓缓靠回椅背,神情恢复了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悠闲。“我只是想看看你,林峰。看看你这个凭借一己之力,几乎毁了我毕生心血的年轻人,在得知自己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所有牺牲,可能只是为另一个更隐蔽、更强大、更无耻的敌人做了嫁衣,清除了障碍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是信念崩塌的绝望?还是无力回天的愤怒?”
他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我!用真相的碎片,用未来的不确定性,用内部那根无形却致命的毒刺,来对我进行最后的、也是最极致的心理凌迟!
愤怒,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不甘,像是野兽在胸腔中咆哮;还有一丝被他精准言中、无处遁形的恐慌,在我精神的堤坝内疯狂冲撞。我感觉太阳穴在突突狂跳,眼前的景物开始微微扭曲,伤口的剧痛也如同苏醒的恶魔,开始疯狂啃噬我的意志。但我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攥住了病床冰凉的金属护栏,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几乎要生生嵌进坚硬的合金里。我不能失控!绝对不能在这个魔鬼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崩溃!
“你以为……这样……就能动摇我?”我努力地调整着呼吸,让每一个字都尽可能地从颤抖中挣脱出来,尽管声音依旧嘶哑破碎,“抓住你……只是第一步。清理门户……铲除内部的蠹虫……是下一步。你们……所有人,一个都跑不了!”
佛爷饶有兴致地、仿佛在观赏一场精彩戏剧般,看着我强撑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倔强,眼神里那丝扭曲的“欣赏”变得更加浓郁。“很好,就是这种眼神。不甘,愤怒,像是在地狱业火中燃烧,却又带着一种……愚蠢而动人的坚持。”他慢悠悠地说,语气带着一种回忆往昔的缥缈,“你知道吗?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年轻时候自己的影子。认准一个目标,就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绝不回头。”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幽深、冰冷,如同从坟墓中吹出的寒风:“但你知道,所有像我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吗?只有两条路。要么,光荣地……死在正面敌人的枪口下;要么……可悲地……死在‘自己人’的精心算计和出卖里。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凝视着我,那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我的血肉之躯,看到了我灵魂深处对正义近乎固执的坚持,对使命融入骨血的忠诚,也看到了那因为接连不断的背叛,而在信仰基石上产生的、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林峰,你的路,还很长,很长。”他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带着一种预言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但我真的很好奇,当你有一天亲眼看清楚,你誓死扞卫的信念,你为之付出青春、热血、爱情乃至一切所换来的旗帜,它的背面,早已爬满了贪婪、虚伪和蛆虫的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目光坚定,心如磐石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世间最阴毒诅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向了我信仰最核心、最不容侵犯的圣殿!
我张了张嘴,一股炽热的气流冲上喉咙,我想用最响亮的声音驳斥他,想用最坚定的语言告诉他,我的信仰不容玷污,我的使命不容置疑,我守护的光明必将驱散一切黑暗!但,那些话语,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堵在了喉咙深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因为我想起了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病房的杀手,想起了“财叔”那蹊跷而精准的中毒,想起了杨建国眼神深处那无法完全掩饰的、沉重的阴霾……怀疑的种子,一旦被这种魔鬼亲手种下,就会在心底最阴暗潮湿的角落,汲取着恐惧和不安的养分,悄然滋生,疯狂蔓延。
我的沉默,我的挣扎,我那瞬间动摇却又强行镇定的眼神,似乎让佛爷得到了某种最终的、病态的满足。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价值。他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如同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又像是完成了某种重要的、黑暗的传承仪式。
“我累了。”他淡淡地说,声音里透出一股真正的、从灵魂最深处散发出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这场持续了太久的戏,是时候……彻底收场了。你可以走了,林警官。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或者……在另一个,更加公平的……地方。”
他不再言语,如同老僧入定,又像是彻底封闭了自我,将我和这间冰冷的、如同墓穴般的审讯室,都彻底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合金门再次发出“嘀”的轻响,缓缓地、沉重地滑开。我的病床被工作人员缓缓推出。在门缝即将彻底合拢的最后一刹那,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佛爷依旧闭目坐在那里,在惨白得毫无生气的灯光笼罩下,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灵魂与生机的、冰冷而古老的石雕。但我知道,他那最后的话语,那恶毒的诅咒和如同预言般的暗示,已经像最顽固的病毒,深深地注入了我本就千疮百孔、濒临破碎的灵魂深处。
门外,杨建国立刻大步迎了上来,他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深切的关切与探究:“怎么样?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我看着杨建国那双充满了担忧和信任的眼睛,佛爷那句“死在‘自己人’的算计里”如同恶灵的呓语,在我脑海中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放大,震耳欲聋。
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干涩得发疼,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摇了摇头,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
“没什么……重要的。”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叹息,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疏离,“只是……一些……扰乱人心的……废话。”
有些终极对决,没有硝烟弥漫,没有拳脚相加,甚至没有高声的咆哮与争吵。它发生在灵魂最幽暗、最脆弱的角落,用精心编织的语言做刀,用血淋淋的真相做毒,比拼的,是谁的精神先彻底崩溃,谁的信仰先土崩瓦解。
这一次面对面的、无声的最终较量,佛爷没有在肉体上动我分毫,但他却在我心里,那片用无数牺牲和信念浇灌出的土地上,埋下了一颗足以毁灭一切的、名为“绝对怀疑”的炸弹。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与那个隐藏在内部、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鬼”的战争,已经正式、不可避免地拉开了血腥的序幕。而这场发生在外表光鲜系统内部的战争,其凶险、残酷与对人性的拷问,或许,将远远超过面对佛爷和他那庞大的毒品帝国。
最终的对决,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
而另一场更加黑暗、更加绝望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喜欢使命的代价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使命的代价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