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媒体风暴
阳光再次穿透病房窗户时,我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窗外的城市依然在运转,车辆依旧川流不息,行人依旧步履匆匆。但自从庭审结束、判决公布的消息像涟漪般扩散开后,我所在的这栋大楼、这个楼层、甚至这间病房,都仿佛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我能感觉到无数目光——好奇的、敬佩的、探究的、甚至可能是恶意的——正从各个方向投射过来,试图穿透墙壁,看清里面这个被冠以“英雄”之名的、伤痕累累的身体。
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种关注,是在判决公布后的第三天早晨。
那天我正试图在康复师的指导下,练习不借助助行器独立站立超过三十秒。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但我咬着牙坚持着——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就在我即将成功,腿部肌肉却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不是护士例行查房那种规律的轻叩,而是一种急促中带着克制的敲击声。
陈曦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止是值班护士,还有两名穿着行政制服、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为首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
“林峰同志,抱歉打扰您康复。”他的语气恭敬但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我是宣传局外联科的负责人,姓赵。关于您的情况,最近社会各界和媒体关注度非常高。部里考虑到您的身体状况,一直在尽力协调,但……”
他顿了顿,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递过来。我没有接,陈曦代我接过了。
那是几份打印出来的新闻报道截图和网络舆情摘要。标题一个比一个醒目:
《卧底英雄林峰:深入虎穴八百天的生死较量》
《缉毒警二代子承父志,终破跨国毒网》
《英雄苏醒!独家揭秘“深渊行动”背后的故事》
文章旁配着我的照片——有警校毕业照上那个青涩的少年,有不知何时被拍到的、我穿着病号服在窗前眺望的侧影(显然是从楼下远处偷拍的),甚至还有一张经过技术处理的、模糊的“林野”时期的模拟画像。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病号服的衣角。布料摩擦着胸腹间的伤疤,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赵科长的声音继续平稳地响起,“目前,已有超过三十家国内主流媒体、七家国际媒体驻华机构正式发函,请求对您进行专访。网络平台上的话题讨论量已经突破五亿次。公众对您的故事……非常关注。”
“关注?”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他们关注什么?关注我身上有几处伤疤?关注我杀了多少人?还是关注我被迫吸过几次毒?”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那股突然涌上的尖锐情绪,像一根刺,猝不及防地扎破了这些天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
赵科长推了推眼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很快恢复了专业表情:“林峰同志,我理解您的情绪。但您的经历,不仅仅是个人的故事。它展现了我国缉毒干警的忠诚、勇敢和牺牲精神,对震慑犯罪、弘扬正气有非常重要的社会意义。部里的意思是,在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适当安排一些……”
“我不需要。”我打断他,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我不需要被展示,不需要被讲述。我只是……完成了一个任务。”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陈曦担忧地看着我,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那两名工作人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科长沉默了几秒,重新开口时,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林峰同志,我明白您的想法。但现实情况是,您已经成为了一个公众关注的焦点。完全回避是不可能的,也不利于事件的正面引导。我们宣传局会全力协助您,做好信息发布和媒体应对工作。比如,可以为您准备一份统一的书面情况说明,安排一次有限度的、可控的集体采访,或者……”
“杨局长知道这些安排吗?”我突然问道。
赵科长顿了顿:“杨副局长目前主管业务工作,媒体宣传事务主要由我们宣传局和办公厅负责协调。当然,我们会充分听取杨副局长的意见。”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新的战场,而我对它的规则一无所知。
赵科长他们离开后,陈曦坐到我床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
“你在发抖。”她轻声说。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疼痛引起的,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神经系统的应激反应。我用力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抑制颤抖。
“他们想把我的伤口……展览出去。”我盯着窗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博物馆里的标本,贴上标签,供人参观、赞叹、或者……消费。”
“不会的。”陈曦用力摇头,“杨局不会同意的,李老也不会。他们一定会保护你。”
保护?我苦笑着想,有些东西,是保护不了的。
当天下午,杨建国来了。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宣传局的来访。
“老赵他们来找过你了?”他开门见山,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脸色不太好看。
我点点头。
“别理他们那套。”杨建国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令人不快的东西,“什么正面引导、社会意义……一堆空话。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身体养好。其他的,我来处理。”
“能处理得了吗?”我看着他,“赵科长说,话题讨论量已经超过五亿次。”
杨建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默了片刻,才说:“舆论确实有点失控。判决公布后,周秉义和郑国栋的案子社会影响太大,你作为关键证人……被关注是难免的。但我们可以控制接触的渠道和方式。”
“他们想要我的故事。”我低声说,“可我的故事……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回忆。”
杨建国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理解,也有一种无奈的沉重。“林峰,我知道这很难。但你要明白,你现在不仅仅是你自己。你代表了所有在这条战线上奋战过、牺牲过的人。公众需要看到胜利,需要知道他们的守护者是什么样子——哪怕只是一个侧面,一个剪影。”
“所以我必须被展示?”我的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讥讽,“像一个战利品?”
“不。”杨建国的回答斩钉截铁,“你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疼会怕的人。没有人有权利把你当作战利品。”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但你可以选择……如何讲述。哪怕只是选择沉默。”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不是噩梦的侵扰,而是一种更加清醒的焦虑。我打开陈曦带来的平板电脑——这是她为了方便我和外界有限联系而准备的,但一直很少使用。
手指悬在搜索引擎上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输入了“林峰 卧底”几个字。
页面弹出的瞬间,我几乎窒息。
成千上万条相关信息。新闻报道、专题分析、网络帖子、短视频……我的名字、照片、碎片化的“事迹”,像无数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一个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形象。
在一段点赞超过百万的短视频里,一个情感主播用激昂的语调讲述着:“……就是这样一位年轻的警官,隐姓埋名,深入毒窟,与魔鬼共舞!他的父亲也是缉毒英雄,牺牲在岗位上!这是怎样的传承!这是怎样的忠诚!”
评论区里一片沸腾:
“致敬英雄!”
“哭了,父子两代人都在守护我们。”
“想看更多细节,他是怎么取得毒贩信任的?”
“有没有纪录片?出书吗?”
但往下翻,也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
“听说他卧底期间也参与过暴力活动,这怎么算?”
“这么年轻就经历这么多,心理会不会出问题?”
“炒作吧?现在什么事都能包装成英雄故事。”
“同意楼上,说不定是系统内部为了宣传造出来的典型。”
我的手指停在一条评论上:“我只想知道,他在被迫吸毒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真的能守住底线吗?”
平板电脑的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苍白而模糊的脸。
什么感觉?
恶心。眩晕。自我唾弃。恐惧自己会爱上那种虚假的解脱感。
但这些,我能说吗?我能对着镜头,对着千万双眼睛,说出这些真实却不堪的细节吗?就算我说了,他们会理解吗?还是只会把这些当作刺激的故事素材,咀嚼、消化,然后迅速寻找下一个热点?
我把平板电脑反扣在床头柜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陈曦从陪护床上惊醒,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水渍裂痕,“睡吧。”
但我睡不着。那些评论、那些标题、那些问题,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在脑海里盘旋不去。
三天后,第一个实质性的“接触”到来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天气阴沉。赵科长又来了,这次他的表情更加凝重,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得体、气质干练的短发女性。
“林峰同志,这位是中央级权威媒体的资深记者,白记者。”赵科长介绍道,“白记者所在的媒体,希望做一期关于新时代缉毒干警的深度报道。部里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这是一次很好的正面宣传机会。白记者经验丰富,非常专业,也理解您的特殊情况。她承诺采访会严格控制在三十分钟内,问题大纲也提前报审过。”
白记者上前一步,微笑着伸出手:“林警官,您好。久仰大名。请不要有压力,我们只是简单聊一聊,如果您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停止。”
她的手温暖干燥,握手的力度适中。她的眼神看起来很真诚,带着职业性的专注,但不像有些记者那样充满猎奇的光芒。
我看了看杨建国——他今天也在,站在稍远一点的窗边,抱着手臂,脸色紧绷,但对我微微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采访,是经过高层协调后无法推脱的安排了。
“在哪里?”我问。
“就在您病房的小会客区,我们简单布置一下,不会影响您休息。”赵科长连忙说。
半个小时后,病房里多了一把给记者坐的椅子,一盏柔和的补光灯,和一个看起来并不显眼的小型录音设备。摄像机被拒绝了,白记者表示理解。
采访开始得很平缓。白记者的问题确实如她所说,经过了精心设计,不触及过于敏感的卧底行动细节,更多聚焦于心路历程、信念支撑、对父亲精神的传承,以及对社会禁毒工作的看法。
我回答得谨慎而简短,大部分时间只是点头或摇头,偶尔用几个词或短句回应。陈曦坐在我斜后方,我能感觉到她担忧的目光。
前二十分钟还算平稳。白记者很有技巧,像一位耐心的引导者。
然后,在第二十五分钟,她问了一个看似平常的问题:
“林警官,在经历了这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之后,您现在最想对年轻的、可能也想投身禁毒事业的警校学生们说些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和录音设备极轻微的电流声。
我想说什么?
说这条路布满荆棘,说你会失去很多,说你可能要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说你要忍受漫长的孤独和自我怀疑?
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要清楚自己为什么选择这条路。然后,无论多难,记住最初的理由。”
很官方的回答。白记者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但她没有就此打住。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更深的东西。
“林警官,最后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之前维持的表面平静,“在您内心深处,您觉得……这一切的代价,值得吗?”
值得吗?
我父亲的生命。
岩温可能再也站不起来的腿。
老马和其他线人无声无息的死亡。
我身上这些可能伴随终身的伤疤。
那些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
那些再也洗不掉的、灵魂上的污渍和阴影。
值得吗?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胸口的伤疤突然开始剧烈地抽痛,不是生理性的,而是某种心理疼痛的身体映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白记者静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杨建国在窗边站直了身体。
陈曦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举动——我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否定,而是一种……深深的茫然。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我抬起手,按住了突然开始剧烈跳动、传来闷痛的太阳穴。“对不起……采访……能不能就到这里?”
白记者愣了一下,但立刻恢复了专业素养。她迅速关闭了录音设备,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当然,当然。抱歉,林警官,是我问得太深入了。您好好休息。”
她收拾东西的速度很快,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得到“完美答案”的遗憾。
他们离开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靠在床头,闭着眼,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的病号服。那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值得吗?
“你还好吗?”陈曦的声音带着哭腔。
杨建国走过来,脸色铁青:“以后所有采访,一律拒绝。我会去跟上面说。”
我睁开眼,看着他,又看了看陈曦担忧的脸,最后把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拒绝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我低声说,“拒绝了这家媒体,还会有下一家。只要我还活着,只要这个故事还有‘价值’,他们就不会停止。”
“那也不能让他们这样逼你!”陈曦的声音提高了。
“他们没有逼我。”我苦笑,“白记者很专业,问题也不过分。是我自己……回答不了。”
因为那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要用我一生的时间去寻找。
那天晚上,宣传局的赵科长又打来了电话,是陈曦接的。挂断电话后,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说什么?”我问。
陈曦犹豫了一下:“白记者回去后,主动和他们沟通了。她说……她决定不写这篇深度报道了。”
我有些意外。
“她说,”陈曦看着我,眼神温柔中带着心疼,“有些伤口,不应该被展览。有些答案,不应该被索取。她说……她看到的是一个需要时间和安静来愈合的人,而不是一个新闻素材。”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这个世界依然在喧嚣运转,媒体机器依然在寻找下一个故事,公众的目光很快会被新的事件吸引。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我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帮我个忙。”我对陈曦说。
“什么?”
“帮我注册一个社交媒体的账号……认证过的那种。然后,帮我发一条消息。”
陈曦照做了。一个小时后,在宣传局的协助下,一个经过官方认证的账号发布了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消息:
“我是林峰。感谢所有关心。我很好,正在康复中。我和我的战友们,只是做了职责所在之事。荣誉属于所有奋战在禁毒一线的干警,尤其属于那些再也无法回家的英烈。请多关注毒品危害,远离毒品,守护自己和家人的幸福。不必关注我,请关注你们身边的美好生活。”
文字下方,没有配图。
这条消息在十分钟内转发评论超过十万,一小时后冲上热搜榜首。
但这一次,我没有再去看那些评论。
我关掉了平板电脑,对陈曦说:“把窗帘拉上吧。”
她拉上了窗帘,隔断了外面那个过于明亮、过于喧嚣的世界。
病房里暗了下来,只有监护仪屏幕幽蓝的光,和床头一盏小夜灯温暖的光晕。
媒体风暴或许还会继续,公众的关注或许还会起伏。
但在这里,在这个属于我和我爱的人的安静角落里,我终于可以对自己承认:
我还没有准备好。
而这份“没有准备好”,或许,正是我此刻最真实、也最需要被尊重的状态。
路还长。
而媒体的聚光灯,终究会移开。
到那时,真正的愈合,或许才能悄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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