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荣誉加身
授勋仪式安排在总部大礼堂。
这是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警校毕业典礼在这里举行过,那时我坐在台下,看着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胸中满怀对未来的憧憬与热血。多年过去,礼堂的穹顶依旧高耸,红色帷幕依旧庄重,但坐在台下等待上台的我,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眼神清澈的青年。
我穿着那身专门为今天重新量体定做的警服。藏蓝色的布料笔挺,金黄色的肩章和领花熠熠生辉,胸前的警号牌是崭新的。衣服很合身,甚至可以说过于合身了——裁缝显然考虑到了我仍需穿着护具的身体状况,在关键部位留出了恰到好处的余量。但即便如此,当布料贴合皮肤时,那些伤疤被触碰的感觉依然清晰。它们像是藏在这身荣耀之下的隐秘烙印,时刻提醒着我的真实来历。
陈曦坐在我身旁的家属区。她今天也特意打扮过,一身简洁的深色套装,头发仔细地挽起。她的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每隔几分钟,她就会侧过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有骄傲,有担忧,还有一种复杂的、仿佛在确认这一切是否真实的光。
杨建国坐在前排的领导干部席。他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看着主席台,但我知道,他的余光一定在关注着我。仪式开始前,他特意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挺住。”然后就走开了。那两下拍击的力道,像是要把什么力量灌注到我身体里。
礼堂里坐满了人。前排是各级领导、功模代表,后面是各警种的干警代表,再往后是特邀的媒体记者——这次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少数几家权威媒体,镜头的位置和角度都被严格限定。我能感觉到那些镜头时不时扫过我所在的方向,那种被注视的灼热感,即使不回头也能清晰感知。
空气中有种混合了陈旧木料、新鲜油漆、以及许多人呼吸的复杂气味。空调开得很足,但我手心却在不停冒汗。左腿的伤处开始传来熟悉的、一跳一跳的隐痛,那是长时间保持坐姿且精神紧张带来的反应。我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重心稍稍右移。
仪式开始了。
流程庄重而冗长。主持人用洪亮的声音介绍着今天要表彰的集体和个人。每一个名字被念出,每一段事迹被简述,都伴随着热烈的掌声。有些事迹我知道——那些在专项行动中表现出色的团队,那些在抓捕中负伤的战友。有些我不知道,但那些简短描述背后的惊心动魄,我能想象。
我静静地听着,手掌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裤缝的线头。每一次掌声响起,我的心脏都会随之收紧一下。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近乎荒谬的疏离感。
台上那些被表彰的人,他们的事迹清晰、正面、充满英雄主义的色彩——勇斗歹徒、火场救人、千里追凶……而我呢?我的“事迹”,是由谎言、毒品、暴力、背叛和更多的谎言编织而成的。我站在这里接受荣誉,是因为我成功地扮演了一个罪犯,是因为我在那滩污泥中没有完全沉没,是因为我侥幸活着回来了。
这荣誉,真的属于我吗?还是属于那个叫“林野”的幻影?亦或,属于所有那些没能活着回来、甚至无法被公开表彰的、真正的无名者?
“下面,请允许我宣读公安部政治部的决定。”
主持人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礼堂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咳嗽声都消失了。
“林峰同志,男,汉族,中共党员……在侦办以周秉义为首的特大跨国贩毒集团案件期间,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以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和强烈的使命担当,主动请缨执行卧底任务。在长达数年的潜伏工作中,该同志对党忠诚,信念坚定,机智勇敢,沉着冷静,成功打入犯罪集团内部,获取了大量核心情报和关键证据……”
那些字句,像一串串被精心打磨过的珍珠,从主持人口中流淌而出。每个词都准确、每个评价都恰当,它们勾勒出的形象,是一个完美的、符合所有期待的英雄模板。
而我坐在台下,听着这个“我”的故事,感觉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传记。
“特别是在最后的收网行动中,林峰同志不顾个人安危,与犯罪分子展开殊死搏斗,身负重伤,仍坚持配合指挥中心完成抓捕任务,为彻底摧毁该犯罪集团作出了突出贡献……为表彰先进,弘扬正气,根据《公安机关人民警察奖励条例》有关规定,经部党委研究决定:给林峰同志记个人一等功一次,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荣誉称号!”
掌声如潮水般轰然响起,瞬间淹没了整个礼堂。
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汹涌,以至于我的耳膜都在嗡嗡作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朝着我的方向鼓掌。前排的领导们转过身,后面的干警们伸长脖子,媒体的镜头齐刷刷对准。灯光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刺眼。
陈曦轻轻推了推我的手臂,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我机械地站起身。左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趔趄了一下,但我很快稳住了。杨建国在不远处看着我,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走上去,接受它。
我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
从座位到主席台的那段路,不过二十多米。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仿佛踩在刀尖上。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好奇的、敬佩的、审视的、也许还有嫉妒的。闪光灯开始闪烁,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雷电在眼前炸开。
我强迫自己抬头,目视前方,看着主席台上那面巨大的警徽。警徽在灯光下反射着威严的光芒。父亲的面容,突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想?会为我骄傲吗?还是会为我这一路走来所失去的、所改变的、所被迫成为的样子而感到心痛?
终于走到了台阶前。台阶有七级。我伸手扶住旁边的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每一步,腿部的伤都在抗议。汗水从额角滑落,流进眼里,带来一阵刺痛。
我走到了舞台中央。
一位白发苍苍、肩章上缀着橄榄枝环绕国徽的老领导,在礼仪人员的陪同下,走到我面前。他个子不高,但身姿挺拔,眼神温和而锐利。我认得他——在内部的通报和新闻里见过,是部里的主要领导之一。
“林峰同志。”他伸出手。
我连忙立正,敬礼,然后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温暖、有力,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辛苦了。”他说。声音不大,但透过他面前的麦克风,传遍了整个礼堂。
仅仅三个字。没有更多褒奖,没有空泛的赞美。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不是感动,而是……某种被理解的酸楚。
礼仪小姐托着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静静躺着两样东西:一枚装在精致盒子里的金色奖章——一等功奖章;还有一本深蓝色封面的荣誉证书。
老领导先拿起证书,双手递给我。我双手接过,触感光滑厚重。封面上烫金的国徽和“荣誉证书”四个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然后,他拿起那枚奖章。奖章很重,金色的麦穗环绕着中心的五星和盾牌图案,背面有别针。他示意我稍微转身,面向台下,然后亲手将奖章别在了我警服的左胸前。
金属别针穿过布料,刺入内衬,最后扣合。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枚奖章的重量——物理上的重量,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它正好挂在我心脏上方,覆盖的位置,离一处枪伤疤痕只有几厘米。
老领导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再次伸出手,这次是祝贺的握手。
台下又一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转过身,面向整个礼堂。灯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看到下方一片模糊的、晃动的人影和闪烁的光点。我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手臂抬起时,肩关节传来一阵牵扯的酸痛。但我稳稳地保持着姿势。
掌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在这漫长的一分钟里,无数画面在我眼前飞速闪过——警校训练场上的汗水,第一次穿上警服时的激动,父亲遗像前暗暗立下的誓言,“林野”第一次被迫吸毒时的恶心,边境线上与岩温的擦肩而过,佛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仓库里冰冷的计数声,医院醒来时看到的白色天花板,父亲墓碑上那张褪色的照片……
最后,画面定格在此时此刻。我站在这里,胸前挂着金色的奖章,接受着整个系统的最高赞誉。
而我内心那个真实的、破碎的、满是伤痕的声音在轻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掌声终于渐渐停息。
按照流程,我应该发表获奖感言。稿子是宣传局提前准备好的,我已经背熟了。那是一篇充满感激、决心和正能量的标准发言。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了我。
我接过话筒,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稍稍清醒了一些。我走到发言台前,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礼堂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所有人都等着听英雄的发言。
我展开那张打印好的稿纸,目光扫过那些工整的宋体字。
然后,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举动。
我将稿纸轻轻折起,放回了口袋。
台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我听到前排有领导低声交谈的声音,看到杨建国猛然坐直了身体,陈曦捂住了嘴。
我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这一次,我不再回避那些目光。
“谢谢。”我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礼堂,有些沙哑,但足够清晰,“谢谢组织给我这么高的荣誉。”
停顿。深呼吸。
“但我今天站在这里,最想说的不是感谢,而是……请允许我,占用大家一点时间,念几个名字。”
礼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主持人的表情有些错愕,看向台侧的领导席。我看到那位老领导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我的手伸进另一侧口袋,掏出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条。那是我昨晚几乎彻夜未眠,在病房里一个字一个字写下的。
我展开纸条,手指微微颤抖。
“岩温。”我念出第一个名字,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我的战友,边境缉毒支队的侦查员。在最后一次收网行动中,为掩护我暴露位置,被自动步枪击中脊柱。医生说,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今天,他本该和我一起站在这里。”
台下寂静无声。
“张卫国,我们都叫他老马。”我继续念,声音开始有些发颤,“我的线人,跟了我三年。他喜欢抽自己卷的旱烟,说女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去年八月,因为一次情报传递被察觉,他被活埋在边境的橡胶林里。找到他时,他手里还攥着给女儿买的头绳。”
有女干警开始低声啜泣。
“李志刚、王振华、刘小娟……”我一口气念了七个名字,“他们有的是禁毒支队的民警,有的是边防检查站的战士,有的是协助我们工作的村干部。他们都牺牲了,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面对同样的敌人。”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但我强迫自己继续。
“还有……林国栋。”我停顿了很久,才能继续说出这个名字,“我的父亲。二十七年前,他在一次缉毒行动中牺牲。当时我只有七岁。他没能看到今天。”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我没有去擦。
“这枚奖章,”我低头看了一眼胸前那抹金色,再抬起头时,声音哽咽但坚定,“很重。不仅因为它本身的重量,更因为它承载的,是所有这些人没能走完的路,没能实现的愿望,没能看到的黎明。”
“我只是……侥幸活下来的那一个。侥幸,把他们的路,多走了一程。”
礼堂里鸦雀无声。连摄影师的快门声都停止了。
“所以,这个荣誉,不属于我一个人。”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它属于岩温,属于老马,属于我父亲,属于所有在这条看不见的战线上奋战过、牺牲过的每一个人。我,只是替他们……暂时保管。”
我将纸条重新折好,放回口袋。
“我会继续走下去。带着他们的那份。谢谢。”
我再次敬礼,然后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
这一次,没有掌声。只有一片沉重而肃穆的寂静。
我走回座位,陈曦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和我的一样冰凉,一样在颤抖。
仪式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进行,但后面的流程似乎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我能感觉到,很多人看我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崇拜或好奇,而是多了些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散场时,那位老领导特意走过来,再次和我握手。这次他没有通过麦克风说话,只是低声说:“你说得很好。他们不会被忘记。”
杨建国跟在他身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
回到病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枚一等功奖章从胸前取下,放进它原本的盒子里。然后,我将那本荣誉证书,和装着奖章的盒子一起,锁进了床头柜的最底层。
陈曦默默地看着我做这一切。
“你后悔吗?”她轻声问,“那样说话。”
我摇了摇头,走到窗前。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我只是……说了真话。”我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穿着警服、胸前空空如也的倒影,“奖章可以锁起来,但有些东西,必须说出来。”
夜色渐深。
我躺在床上,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胸。那里,奖章曾经悬挂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警服布料平滑的触感,以及其下,伤疤微微凸起的粗糙轮廓。
两种印记,一种公开,一种隐秘。
一种代表荣耀,一种代表代价。
而我知道,在漫长的未来里,真正伴随我、定义我的,不会是那枚金色的奖章。
而是这些,永远无法褪去的伤痕。
和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那些名字——岩温、老马、父亲,还有更多——像星辰一样,一颗一颗,在记忆的夜空中缓缓亮起。
这或许,才是今晚我获得的,最真实的“荣誉”。
一份由逝者赠与生者的、过于沉重的冠冕。
而我,将戴着它,继续行走在光里,也行走在光投下的阴影里。
直到,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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