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脚下那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以及那棵被戏剧性册封为“五大夫”的松树,如同一段带着泥泞和水渍的插曲,被迅速甩在了巡游队伍的身后。帝国的车轮继续沿着平坦的驰道,坚定不移地向东,再向东。空气中,渐渐开始弥漫起一种不同于内陆山野的、咸腥而湿润的气息,风也变得柔和而富有韧性,那是大海的味道。
当那座依山傍海、曾经是越国故地、如今已成为秦帝国东方重要港口的琅琊台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即便是见惯了咸阳宫阙恢弘、领略过泰山雄浑气势的嬴政,心中也不由得为之一动。
琅琊台本身并不算极高,但其位置绝佳,拔起于海滨,三面环海,登临其上,视野极尽开阔。然而,真正撼动人心的,并非这座石台,而是石台之外,那片无垠的、仿佛直接与天空相接的——大海!
庞大的巡游队伍在琅琊台下扎营。嬴政几乎未作停歇,便在李斯、赵高以及地方官员的簇拥下,登上了琅琊台。
站上高台的那一刻,纵使是嬴政,也感觉呼吸为之一窒。
眼前,是纯粹的、浩瀚无边的蓝。海水的蓝,深邃而变幻,近处是清亮的碧色,越往远处,颜色愈深,直至与天际融为一片朦胧的黛青。波涛永不停歇地涌动着,一层叠着一层,撞击在台下的礁石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溅起漫天雪白的泡沫。海风比在路上感受到的更加猛烈,带着一股原始而野性的力量,吹得人衣袂狂舞,几乎站立不稳,也带来了深入骨髓的凉意。
这景象,与关中平原的厚重、泰山山脉的巍峨,截然不同。它没有边界,不受约束,充满了未知、神秘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力量。
嬴政独立台边,双手扶着冰冷的石栏,眺望着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蔚蓝,久久不语。他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如同海潮般在他胸中激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心中默念着这句古老的诗句,但在此刻,有了更真切的体会。他的铁骑踏遍了六国的土地,他的律法推行到了南越北胡,如今,连这片传说中孕育着神灵与怪兽的浩瀚海洋,也臣服在了他的脚下!(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他的功业,前无古人,甚至可能后无来者!这大海的壮阔,不正配得上他这亘古一帝的伟业吗?
“李斯。” 嬴政没有回头,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臣在。” 李斯连忙上前一步,海风吹得他丞相冠冕上的带子上下翻飞。
“于此地,立石刻辞。” 嬴政缓缓说道,目光依旧凝视着远方,“朕要让这大海,让这苍天,让后世子孙,都铭记今日之功!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舟舆所载,日月所照,莫不宾服!”
“臣,遵旨!” 李斯心领神会。他早已习惯了皇帝这种每到一处重要地点便要“打卡留念”、并镌刻下丰功伟绩的习惯。这不仅是炫耀,更是一种宣示主权、统一思想的文化战略。
很快,工匠们选好了石料,打磨平整。李斯则再次展现他作为帝国“首席笔杆子”的功力,精心构思,奋笔疾书。内容自然是极尽颂扬之能事,将嬴政的功绩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强调其“勤劳本事”(重视农业根本),“上农除末”(重农抑商),“器械一量”(统一度量衡),“同书文字”(书同文)等各项德政,最后落脚于“皇帝之功,勤劳本事…舟舆所载,莫不宾服”的主题,宣告皇帝威德覆盖四海,连舟车所能到达的一切地方,无不归顺。
当那一个个标准、优美、带着法家严谨气息的小篆文字,被工匠们小心翼翼地镌刻上石碑时,嬴政看着那逐渐成型的巨碑,心中那份因大海壮阔而激起的豪情,似乎找到了坚实的寄托。这石碑,就像他钉在这海疆的一枚楔子,象征着他的权力,已然触及了这片曾经的化外之地。
然而,大海的魅力与危险,在于它的双重性。它能激发人的雄心,也同样能照见人的渺小与脆弱。
当立石的事情安排妥当,嬴政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烟波浩渺的海天深处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如同海面下潜藏的暗流,悄然涌动起来。
徐福……
那个名字,连同他描绘的关于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的瑰丽图景,以及那能让人摆脱生死束缚的不死仙药,在嬴政看到这片真正的大海之后,变得无比清晰和具体起来。
徐福就是从这里,或者说从类似的海港,带着数千童男童女、能工巧匠、五谷百工,以及他嬴政赐予的丰厚物资和无限的期望,扬帆东去,驶向那传说中“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白银为宫阙”的仙境。
如今,时日已不短。为何……杳无音信?
海面上,除了永不停歇的波涛,以及偶尔掠过的海鸟,空无一物。那传说中的仙山,到底在何方?徐福是找到了仙山,正在为他求取仙药?还是……已经葬身鱼腹,所有的投入和期望,都化为了泡影?
一想到后一种可能,嬴政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对死亡的恐惧,对长生的渴望,在此刻被这片无边无际、神秘莫测的大海无限放大。功业再辉煌,若不能长久享受,又有什么意义?这席卷天下的权威,若最终要屈服于区区数十年的寿命,岂不是天地间最大的讽刺?
他的眉头渐渐锁紧,眼神中的豪情被一种深沉的焦虑和渴望所取代。他下意识地向前倾着身体,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远,能穿透那海天的界限,看到那梦寐以求的仙山。
“陛下,”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当地郡守安排陪同的一位方士,名叫卢生。此人同样穿着宽大的道袍,仙风道骨(至少表面如此),眼神灵动,善于察言观色。他见皇帝久久凝望东海,神色变幻,便猜到了几分皇帝的心思。“海外仙山,缥缈难寻,非有大机缘、大毅力者不能至。徐君(指徐福)乃有道之人,或许已在仙山之上,为陛下炼制长生灵药,只是仙凡路隔,消息难通啊。”
嬴政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卢生:“卢生,你久居海滨,可曾亲眼见过仙山踪迹?可曾听闻仙人事迹?”
卢生被皇帝那充满压迫感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凛,但表面上依旧镇定自若,甚至带着几分神秘:“回陛下,仙山岂是凡人可轻易得见?然臣尝闻,海上有蜃气,能成楼台城郭之状,或为仙山投影。亦闻有渔人,于大雾迷航,曾见远处有仙乐缭绕、光霞万丈之岛,疑为蓬莱,待欲靠近,却又消失无踪。此皆需仙缘也。”
他这些话,虚虚实实,既满足了皇帝的好奇心与期望,又将一切归结于虚无缥缈的“仙缘”,为自己留足了后路。
“仙缘……” 嬴政喃喃自语,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执拗。他是天子,是天下之主,难道还缺少这所谓的“仙缘”吗?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既然徐福一去不回,为何朕不亲自乘船,东入大海,去寻那仙山,取那长生不死之药?以朕之威德,难道还不足以感动仙人吗?
这个念头让他血液沸腾,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下令准备楼船,他要亲自出海!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更加猛烈、带着刺骨寒意的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也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丝。他看到了台下那汹涌澎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浪涛,看到了大海那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真实面孔。
“陛下,” 李斯适时地上前,声音沉稳,带着劝诫的意味,“海上风浪险恶,非比江河。且仙踪渺茫,徐福方士已率精锐前往探寻。陛下万金之躯,身系社稷安危,岂可轻涉险地?不若广召天下有能方士,汇集于此,共研长生之道,或可另辟蹊径。”
李斯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嬴政那刚刚燃起的冒险之火上。他看了看李斯,又看了看身后那些面露忧色的随行官员,再望向那仿佛蕴藏着无尽危险的大海,理智终于艰难地占据了上风。
他不能去。他是皇帝,他的安危关系着整个帝国的稳定。万一他有什么闪失,这刚刚统一的天下,恐怕立刻就会分崩离析。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 frustration (挫败感)涌上心头。他能够号令百万大军,能够决定无数人的生死,能够将他的意志刻遍天下的石头,却无法命令这大海平息波涛,无法命令那仙山显现踪影,甚至无法确保自己能够活得足够长久,来享受这亲手缔造的一切。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浩瀚的、吞噬了他巨大期望的东海,仿佛要将那无尽的蔚蓝和神秘,连同那份求而不得的焦虑,一起刻入心底。
第一次声势浩大的东巡,就在这功业宣扬的极致高潮与长生渴求的深刻失落交织中,缓缓落下了帷幕。队伍开始筹备返回咸阳。
而在嬴政看不到的角落里,方士卢生,正悄悄擦拭着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与其他几位当地方士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皇帝的执着,对他们而言,既是机遇,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他们必须拿出点新的“东西”,来维系这脆弱的希望,以及他们自身的荣华富贵(和脑袋)。
大海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咆哮着,对岸上帝国的一切雄心、焦虑与算计,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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