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城仍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李致贤和衣靠在书房的椅背上,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他一夜未眠,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密信的内容、飞羽的生死、黄惜才案的走向、张世荣的下一步棋……
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嗒”一声,像是夜鸟的喙轻叩窗棂。
李致贤瞬间坐直身体,眼神锐利如刀。这是他与鹞子约定的最高级别紧急联络信号,只有在十万火急、无法通过正常渠道传递消息时才会使用。
他迅速起身,无声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被塞了进来,紧接着,窗外传来鹞子压得极低的声音:“大人,信至。飞羽重伤,已安顿在三号点。追兵甚紧,属下需立即转移。”话音未落,人影已如青烟般消失在夜色中。
李致贤快速关窗落闩,回到书案前,就着烛火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三样东西:一枚被血浸透大半的蜡丸、一张字迹潦草的便笺、一块沾着泥污的黑色布条。
他先展开便笺,是鹞子的笔迹:“飞羽力战四影卫,胸口中刀,失血过多,但性命无碍。影卫追击不休,清水渡至京城沿线皆有暗桩活动,疑张已全面监控通信。飞羽昏迷前言:‘赵爷说,时机到了,可按第二策行事。’另,飞羽贴身藏有此布条,似从影卫身上撕下。”
李致贤眉头紧锁,拿起那块黑色布条。布料是上等的江南细棉,染成纯黑,边缘处有金线绣成的极细密的云纹——这绝非普通侍卫的服饰。他将布条凑到烛火前仔细辨认,在云纹的间隙中,隐约看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标记:一个变体的“影”字,环绕着一枚小巧的莲花图案。
“莲花……”李致贤瞳孔微缩。当朝皇室崇佛,莲花是宫中常用的纹饰之一。张世荣的影卫,怎会使用带有皇家特征的标记?除非……这些影卫并非完全听命于张世荣,而是有着更深层的背景。
这个发现让他脊背发凉。难道张世荣背后,还有皇室成员的影子?
他强压心中的惊涛骇浪,小心地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素笺,展开后,赵茂那力透纸背、带着几分江湖草莽气的字迹映入眼帘:
“致贤兄台鉴:
静水之事,已知悉。周正公允,黄先生暂可无虞,然张贼必不甘休。其勾结王员外构陷之局,破绽有三:一、所谓赃银暗记,王员外指认过细,反显刻意,可请精通银钱之匠人查验,真伪立辨;二、匿名举报纸条‘遗失’,马捕头言辞闪烁,可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三、王员外近半年暴富,其货物往来、银钱流向,细查必有蹊跷。
然此皆治标之法。张贼真正杀招,恐在朝堂。弟探得,其已密令户部调取兄任静水县令期间所有钱粮账册,尤其治水、赈灾款项,欲寻纰漏。另,其派人接触陈明远御史,似欲借‘清流’之口发难。
时机已至,当行第二策。
张贼老巢,防守森严,然其有一致命弱点——其婿郑琮,现任漕运衙门督粮郎中,此人好赌成性,在外欠下巨债。张贼虽屡次为其填补窟窿,然郑琮不知收敛,近日又在‘千金坊’欠下五万两白银。赌坊东家乃江湖人物,与弟有些交情。
弟意:一则,兄可暗中派人接触郑琮,以赌债为挟,迫其吐露张贼隐秘;二则,弟已伪造郑琮挪用漕银、其岳父张世荣为其遮掩之‘证据’,不日将‘偶然’流入陈明远御史手中。届时,看这位‘清流’是弹劾张贼,还是选择沉默。
若此策成,张贼必阵脚大乱。然此计凶险,一旦败露,恐遭反噬。兄在京中,务必谨慎。
另,黄家幼子所藏木牌,弟已着人暗中查探。似与前朝‘玄机门’有关,此门于二十年前神秘消失,传闻擅机关术数、奇门遁甲,门中信物非同小可。此事牵连甚广,暂勿深究,护黄家周全即可。
静待兄之决断。
赵茂 顿首”
信末,还有一行小字:“阅后即焚。联络改用‘红泥’渠道,原线已废。”
李致贤将信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在心中咀嚼消化。赵茂的谋划大胆而精准,直击张世荣的要害——家人。郑琮这个纨绔子弟,确实是张世荣防线中最薄弱的一环。
但正如赵茂所言,此计凶险。郑琮虽不堪,毕竟是张世荣的女婿,张世荣岂会不留后手?而且伪造证据送入陈明远手中,这等于是将陈明远也拖入了棋局,万一陈御史察觉有异,或者张世荣将计就计……
李致贤站起身,在书房中缓缓踱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摇晃不定。
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选择。张世荣的攻势一波接一波,若只是被动防守,迟早会被拖垮。赵茂的“第二策”虽然冒险,但却是目前唯一能化被动为主动的方法。
而且,赵茂在信中透露的信息量极大。影卫身上的莲花标记、黄家木牌与“玄机门”的关联……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似乎隐隐指向某个更庞大的谜团。
“玄机门……”李致贤低声念着这三个字。他依稀记得,在翰林院故纸堆中似乎见过相关记载,但印象模糊。这个二十年前消失的门派,怎么会和黄惜才扯上关系?黄惜才一个落魄秀才,怎会有玄机门的信物?
这一切,都让原本看似清晰的斗争,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
寅时末,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李致贤终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特制的薄纸上快速写下回信:
“茂弟之策,虽险可行。郑琮之事,愚兄即日安排。陈御史处,须确保‘证据’天衣无缝,且送达时机至关重要——待张贼对愚兄发难之时,恰是其疏于防范之刻。届时双管齐下,可收奇效。
黄家木牌之事,暂依弟言,护其周全。然‘玄机门’牵连甚广,弟查探时务必谨慎,免打草惊蛇。
影卫莲花标记,愚兄已留意,此事深究恐涉宫闱,宜缓图之。
京中诸事,愚兄自会应对。盼弟保重,静候佳音。
兄 贤 字”
写罢,他用特殊的药水在信纸背面涂刷一遍,字迹渐渐隐去。待纸张干透,他才将其折叠成指甲盖大小,塞入一个中空的蜡丸中。
“李忠。”他低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李忠应声而入,眼中也布满血丝。
“将此信,通过‘红泥’渠道,即刻送出。”李致贤将蜡丸交给他,“另,安排一下,我要见‘千金坊’的东家,但要绝对隐秘。还有,让账房准备三万两银票,我有用。”
李忠神色一凛:“大人,您是要……”
“赌债能逼人开口,也能帮人解围。”李致贤淡淡道,“郑琮这种人,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方能奏效。”
“属下明白。”李忠郑重接过蜡丸,转身离去。
李致贤重新坐回椅中,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心中并无轻松之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张世荣的较量,已经进入了最凶险的短兵相接阶段。
而此刻,他并不知道,在静水县那个破败的家中,黄李氏正面临着另一个艰难的抉择。
静水县,黄家茅屋
晨光熹微,黄李氏早早起身,将昨夜剩下的那点野菜粥热了热,端到儿子床边。黄菡还在熟睡,小脸上带着不安的睡容,偶尔还会在梦中抽泣。
黄李氏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胸前——那里贴身藏着丈夫的秘密,那个木牌和那封信。
几天过去了,周大人的复核让丈夫暂时免于酷刑,但人还在牢里,案子也没有了结。小七那晚的警告言犹在耳:“京中恐有变”。她不知道这“变”是什么,但本能地感到不安。
那木牌和信,像两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日夜难安。交给官府?她不敢。自己留着?又怕哪天被搜出来,反而成了祸端。交给李大人?怎么交?谁能信任?
正心烦意乱间,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三下,停顿,再两下。
黄李氏心头一紧,这是小七的暗号!她连忙起身,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天色尚早,晨雾弥漫,只见一个挑着菜筐的农妇打扮的女子站在门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拉开了门。
那农妇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这才抬起头——正是小七,只是此刻她脸上做了易容,肤色蜡黄,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若非那双灵动的眼睛,黄李氏几乎认不出来。
“婶子莫惊,是我。”小七低声道,声音也刻意压得沙哑。
“姑娘,你怎么……”黄李氏又惊又喜。
“长话短说。”小七语速极快,“周大人公正,黄先生暂时安全,但张世荣不会善罢甘休。李大人让我转告婶子:第一,那东西务必藏好,绝不可示人;第二,近日或许会有人以‘李大人故友’的名义前来接应你们母子转移,暗号是‘静水东流,明月在天’,来人需对上‘西山日暮,清风拂面’;第三,若遇紧急情况,可去城西‘刘记纸马铺’,找刘掌柜,说‘买三刀黄表纸,祭奠故人’,他自会相助。”
黄李氏听得心头发紧,连连点头,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小七又从菜筐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有些散碎银两和铜钱,还有一包伤药、一包防身的迷粉。银钱不多,但够你们撑些时日。李大人说,委屈婶子了。”
黄李氏接过布包,眼眶一红:“李大人的恩德,我们母子没齿难忘……姑娘,我丈夫他……”
“黄先生是条汉子,撑住了。”小七拍了拍她的手,“婶子也要撑住,照顾好自己和菡儿,就是帮了黄先生,也是帮了李大人。”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事。李大人让我问婶子,可曾听黄先生提起过‘玄机门’,或者是一个……”
黄李氏浑身一震,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她想起信上的内容,想起那个神秘的木牌。
小七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不追问,只是道:“婶子若知道什么,不必现在告诉我。但请记住,此事关乎甚大,或许……与黄先生的安危,乃至更多人的性命相关。若想通了,可通过刘掌柜递话。”
说完,她不再停留,重新挑起菜筐:“我该走了。婶子保重。”
门开又合,小七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晨雾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黄李氏靠在门上,心跳如擂鼓。她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油布包,紧紧攥在手里。
玄机门……
丈夫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这个秘密,又怎么会牵连到李大人所说的“更多人的性命”?
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儿子,眼中闪过挣扎、恐惧,最终化为一种母性的坚韧。无论这个秘密是什么,她必须保护好儿子,也必须……想办法让丈夫平安回来。
也许,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她走到墙角的破水缸边,掀开盖子,将油布包用油纸又裹了几层,然后塞进了水缸底部与地面的缝隙中,用泥土仔细掩盖好。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床边,轻轻摇醒黄菡。
“菡儿,娘有件事要跟你说……”
京城,张府
张世荣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把玩着两枚温润的玉核桃,眼神阴沉。他面前跪着一名黑衣人,正是影卫首领。
“所以,飞羽没死,密信也没截到?”张世荣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属下无能!”影卫首领额头触地,“那飞羽狡诈异常,重伤之下仍能逃脱,接应之人手段高明,在清水渡至京城一线布下了多处疑阵,我等……追丢了。”
“疑阵……”张世荣冷笑一声,“赵茂手下,倒是有些能人。不过无妨,飞羽重伤,他们的联络线已被我掌握大半,翻不起什么浪花。”
他转过身,目光如冰:“郑琮那边,怎么样了?”
“姑爷他……昨夜又去了千金坊,输了八千两。”影卫首领低声道,“赌坊的秦老板已经派人来催债了。”
张世荣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压了下去:“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罢了,你派人去把账平了,警告秦老板,管好自己的嘴。”
“是。”
“还有,”张世荣走到书案前,抽出一份卷宗,“这是户部调来的,李致贤在静水县任上的账册副本。你让吴先生仔细核对,特别是弘昌七年至九年的治水款项,那里头……应该能做点文章。”
影卫首领双手接过卷宗:“属下明白。陈明远御史那边,吴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三日后,会有‘知情人士’将一份关于李致贤在地方结党营私、账目不清的‘证据’,送到陈御史府上。”
“很好。”张世荣点了点头,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李致贤,你以为有周正在静水县挡着,就能高枕无忧?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那边。”
他走到墙边,看着墙上那幅《万里江山图》,缓缓道:“赵茂那边,有什么动静?”
“探子回报,赵茂近日深居简出,但其手下在京城与静水之间活动频繁。另外……我们派去茂山的影三、影九传回消息,他们在山下的镇子里,打听到一些关于老土匪和当年那个孩子的模糊传闻,但线索时断时续,似乎……有人在刻意干扰。”
“干扰?”张世荣眯起眼睛,“赵茂果然警惕。不过没关系,只要确认他确实与茂山匪类有关,又与李致贤勾结,这就够了。至于他的真实身份……能挖出来最好,挖不出来,也不妨碍我们给他定罪。”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宫里的莲花标记,处理干净了吗?”
影卫首领心中一凛:“所有相关衣物、令牌均已销毁,新一批的标记已改为普通云纹。”
“记住,”张世荣转过身,盯着他,“有些线,不能牵。尤其是宫里那位……我们只是借用其力,绝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属下明白!”
“下去吧。”
影卫首领躬身退出。书房中,张世荣独自站在那幅江山图前,玉核桃在掌中发出规律的摩擦声。
他的计划在稳步推进。李致贤、赵茂,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黄惜才……都在他的网中。虽然出了些小纰漏,但大局仍在掌控。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赵茂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以他对赵茂的了解,此人绝非坐以待毙之辈。
“你在等什么?”张世荣喃喃自语,“还是在谋划什么?”
他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下几个名字:李致贤、赵茂、黄惜才、周正、陈明远……还有那个若隐若现的“玄机门”。
这些名字之间,似乎有着某种他尚未完全看透的联系。
窗外,天色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暗中的较量,也进入了新的阶段。
张世荣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清晨,李致贤已经派人与千金坊的秦老板接上了头;而黄李氏,也在晨雾中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更遥远的地方,茂山脚下,赵茂派出的心腹,已经与张世荣的影卫,展开了一场关于“真相”的隐秘争夺。
所有线索都在收紧,所有人物都在行动。
而风暴的中心,正在悄然转移。
《白衣盗》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315中文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315中文网!
喜欢白衣盗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白衣盗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