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监狱返回北林市区的路上，陈山河一直闭着眼睛，靠在桑塔纳陈旧的后座椅背上，一言不发。胡小军透过后视镜，几次偷偷打量他，只见他眉头微蹙，脸色比去时更加晦暗，仿佛不是去探视，而是刚从某个战场上溃败下来。车窗外掠过的冬日景致，灰蒙蒙的，了无生气，与他此刻的心境如出一辙。
刘卫东那双充满怨怼与隔阂的眼睛，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脑海。那不仅仅是兄弟反目的刺痛，更是一种彻底否定的冰冷。否定了他过去的抉择，否定了他为之拼搏的一切，甚至否定了他这个人本身。连最知根知底、曾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刘卫东都是如此看待他，那这北林，还有谁记得他陈山河曾是谁？或许，人们记得的，只是那个失败了的、被审判了的“北林王”，一个彻头彻尾的负面典型。
回到“红梅家常菜”时，已是下午。餐馆里依旧忙碌，年底的氛围让这里充满了喧嚣的人气，但这热闹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穿过弥漫着饭菜香味和嘈杂人声的前厅，没有理会赵红梅投来的关切目光，径直上了阁楼。
狭小的房间，因为他的归来，似乎变得更加压抑。他脱下外套，甚至能闻到从监狱探视室带回来的、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冰冷气息。他没有开灯，就在逐渐暗淡的天光里，坐在床沿，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刘卫东的话语反复回响：“我们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运气好，出来了。我和大壮呢？”“当初要不是你……”
为了什么？
他曾以为是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为了不再被人踩在脚下。他做到了，他站上了北林之巅，拥有了曾经不敢想象的一切。可然后呢？然后就是更快地坠落，摔得粉身碎骨，连带身边的兄弟一起，万劫不复。
所谓的枭雄之路，尽头原来是悬崖。
而如今，他侥幸捡回半条命，戴着沉重的枷锁，活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像一只被拔光羽毛的鹰，被困在鸡舍里，学着用爪子刨食，还要忍受昔日同伴的鄙夷和怨恨。
值得吗？
这个问题，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叩问自己。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淹没了他的心。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精神气力的彻底衰竭。那种支撑着他从底层厮杀出来、支撑着他在狱中活下去的狠劲与韧劲，在刘卫东那隔阂的目光中，仿佛被抽空了。
也许……就这样了吧。
守着这个小餐馆，削一辈子土豆，拖一辈子地。忘记自己曾是陈山河，忘记那些刀光剑影，忘记那些恩怨情仇。像一个最普通的、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中年男人，苟活于世。虽然憋屈，虽然卑微，但至少……安全。不会再把任何人拖下水，也不会再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种近乎懦弱的、却带着巨大诱惑力的“退意”，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他想起了赵红梅那双带着期盼和担忧的眼睛。如果他彻底“安分”下来，和她一起守着这个小店，过最平凡的日子，是不是就能给她一份她一直渴望的、简单的安稳？哪怕这份安稳，是建立在他的彻底沉寂之上。
他也想起了妹妹陈小雨那担忧的泪水。如果他真的能变成一个让她放心的、普通的哥哥，是不是就能弥补一些他这些年亏欠的亲情？
至于耿大壮，至于刘卫东，至于那些尚未清算的旧账和潜在的敌人……他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累了，真的累了。他不想再斗了，也斗不起了。王建军的警告言犹在耳，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他这条搁浅的破船，还有什么资本去掀起风浪？
就让一切都过去吧。
“北林王”陈山河，已经死了。死在了审判台上，死在了监狱的高墙里。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编号为假释犯的普通男人，叫陈山河，或者，叫什么都可以。
他掐灭了烟头，最后的火星在昏暗中一闪即逝，如同他心中那点残存的不甘，最终也归于沉寂。
窗外，华灯初上，北林市的夜晚依旧繁华。但那璀璨的灯火，再也照不进这间狭小阁楼的深处，也照不亮陈山河眼中那片荒芜的死寂。
萌生退意，或许是枭雄末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体面。尽管这体面，带着蚀骨的悲凉。他不知道这份“退意”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否会允许他真正退隐，但在此刻，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看似可行的出路。
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曾经搅动风云的枭雄，低下了他从未轻易低下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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