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你又去赌了？！还是…你去抢了？！”
林婉秋的声音尖利，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和颤抖，捏着那叠“大团结”的手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几乎要将其扔出去。两百块！这在这个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的年代，是一笔能让无数家庭红眼的巨款！她无法想象，除了违法犯罪，陈锋怎么可能在短短不到半小时内弄到这么多钱！
陈锋看着妻子那双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眼睛，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他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目光坦荡地迎着她，声音因为刚才的奔跑还有些喘息，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这钱，干干净净！”
他抬手，指向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确良衬衫袖口一处不起眼的污渍，又指了指自己沾着泥点的裤脚，语气急促却不容置疑：
“看到没？这是刚才翻外宾招待所后面那个矮墙蹭的！城南，就那一家！里面有个南方来的张老板，被老外合同卡住了，急得团团转，没人懂洋文！我正好路过，听见了，进去帮他翻译了几句，点了关键！这钱，是他谢我的！是报酬！”
他语速很快，却把事情的关键点——地点（外宾招待所）、人物（南方张老板）、事件（翻译解围）、钱的性质（报酬）——清晰地砸了出来，没有任何含糊其辞。
“你…你会说洋文？” 林婉秋眼中的震惊更甚，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男人。跟她结婚这么多年，她只知道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什么时候竟有了这等本事？
“会一点！以前…以前偷偷跟一个下放的老先生学过几句，没告诉别人！” 陈锋迅速用一个半真半假的理由搪塞过去，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婉秋，我知道你不信。但我陈锋对天发誓，这钱，每一张都来得光明正大！是我用脑子，用我以前荒废的本事挣来的！”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恳切与决绝：“现在，救朵朵要紧！医生，多少钱？三十块是吧？给！马上用药！用最好的药！”
他不再看林婉秋，直接转向旁边也处于震惊中的老医生，从那叠钱里利落地数出三张“大团结”，啪地一声拍在旁边的处置台上，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雷厉风行的果决。
“剩下的，先押在你这儿！该用什么药就用，该做什么检查就做！不够我再补，多了就算后续的治疗费！”
老医生看着台上那三张崭新的十元钞票，又看了看眼神彻底变了样的陈锋，愣了一下，才连忙点头：“好！好！我这就去拿药！这就用最好的消炎针！”
医生匆匆离开配药室。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床上昏睡的女儿。
林婉秋还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剩下的一百七十块钱，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她看着陈锋，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混乱和挣扎。理智告诉她，这太荒谬了，这不可能！可陈锋刚才那番话，那坦荡的眼神，那精准的细节（矮墙、南方老板、翻译），还有他此刻毫不犹豫掏出三十块巨款支付医药费的举动……这一切，都和她认知中那个懦弱、撒谎成性的丈夫截然不同！
钱是真的。付钱的动作是真的。女儿……女儿有救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勉强刺破了她心中厚重的、名为绝望的坚冰。
陈锋没有再逼她，他转身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开女儿额前被汗水黏住的湿发，动作是林婉秋从未见过的轻柔。他俯下身，用低沉的、只有他们父女能听到的声音许诺：
“朵朵，别怕，爸爸在这儿。爸爸有钱了，一定能治好你。以后，爸爸让你和妈妈天天都吃上肉，住上大房子，再也不让你们受一丁点委屈。”
这话语，与其说是对昏迷女儿的呢喃，不如说是对身后那个心碎妻子的郑重誓言。
林婉秋看着这一幕，听着那低沉却有力的承诺，鼻尖猛地一酸，她飞快地别过头去，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没让那哽咽冲出喉咙。
这时，老医生拿着配好的药和针剂回来了，熟练地给朵朵用上药。随着药液一点点滴入女儿的血管，陈锋和林婉秋都屏息凝神地盯着女儿的小脸。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朵朵原本青白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点点血色，呼吸也肉眼可见地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
老医生再次检查后，松了口气，对紧绷着的两人说道：“情况稳定住了，这药对症。让孩子好好睡一觉，观察一晚，明天早上要是没问题，就能回家了。”
回家了。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婉秋情感的闸门。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腿一软，差点栽倒。陈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手臂坚实有力。
林婉秋没有立刻推开他。她靠在这个男人突然变得可靠的臂弯里，看着床上呼吸平稳的女儿，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不是绝望的泪，而是劫后余生、情绪彻底宣泄的泪。
陈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支撑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肮脏的衣襟。他知道，信任的建立非一日之功，但至少，他成功地撬开了一道缝隙，将“希望”重新种回了她的心里。
这一夜，注定无眠。
陈锋守在床边，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女儿。林婉秋则坐在一旁的破旧长椅上，手里还捏着那叠能改变他们命运的钱，目光时而落在女儿脸上，时而复杂地看向陈锋宽阔了不少的背影，心乱如麻。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卫生所破旧的木格窗棂照进来时，朵朵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妈妈…” 她虚弱地叫了一声，声音虽然小，却清晰了不少。
“哎！妈妈在！妈妈在！” 林婉秋立刻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女儿的小手，喜极而泣。
朵朵眨了眨还有些迷茫的大眼睛，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床另一边的陈锋身上。他守了一夜，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有些憔悴，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温柔。
小女孩看了他几秒钟，似乎在回忆，然后，她苍白的小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浅浅的笑容。
陈锋的心，在这一刻，被这个小小的笑容彻底填满，融化。所有的疲惫和艰辛，都值了！
办理完出院手续，结清所有费用（一共花了二十八块五毛），陈锋抱着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明显好转的朵朵，林婉秋默默跟在他身后，一家三口走出了卫生院。
站在清晨的阳光下，看着街上逐渐增多的人流和自行车铃声响，陈锋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和早点摊子食物香气的空气，一种新生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抱着女儿，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依旧有些恍惚、不敢与他对视的妻子，眼神灼热，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丝令人心动的野望：
“钱，你收好。” 他示意林婉秋手里剩下的钱，“现在，我们先回家。然后，我去办点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路边热气腾腾的馒头摊和副食店，说出了让林婉秋心头再次巨震的话：
“等我回来。我去买点肉，再买点米面。”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迎着林婉秋骤然抬起的、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从今天起，我陈锋，要让你和朵朵，顿顿都吃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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